“黍饭做好了么?好,今日蒸的不硬,直接盛到豆里面去吧。
“不是不让你们做鱼脍么?她现在生着病,不能生食的。
“什么?梅子酱没有了?哎,现在不比以前,就带肉酱吧。别忘了带澧酒,暖暖身子也好。”
卫邦太夫人姜氏指挥着一众宫人们,准备了一餐虽不丰盛,却也可口易消化的饭食,而后装在木匣之中,往妫氏的居所而来。
自从卫完去世,妫氏就一病不起。姜氏虽然也不好过,却因为要强撑精神照顾妫氏,反而挺了过来。宫外对宫内的供应每况愈下,宫人们人心浮动,多有弃了差事投新君卫州吁府上去的。庄姜只是带着几个多年恩宠下来的身边老人,支撑着这个日渐清冷的卫邦公宫。而妫氏这个老姐妹,就是她还在坚持的重要理由。
“怎么又劳烦夫人来看我……”
妫氏强撑着身子从塌上坐起,与姜氏说着话。
“哎,你这一日日的不吃饭食怎么能行,总要先养护好身子,才能等到州吁不得好死那天。”
提到卫完,妫氏神色黯然,却没再像最初那时不停流泪,这段日子,她泪水也是哭尽了:
“婢子一个无知妇人,就是想和那厮以命换命,也无计可施……倒是不知道伯子和仲子过得如何……夫人,您总说州吁无道,会有国人大夫们替先君报仇,也会有外邦诸侯们来讨伐州吁,我等啊等,等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等到呢?”
姜氏黯然,她自是知道卫州吁遣人参加了联军对郑邦的讨伐,也知道这意味着诸侯们大多无意管卫州吁弑君之事。她也写信给她的异母弟齐侯,控诉卫州吁之罪,请齐邦讨伐卫州吁,得到的回信却只是让她不要着急,等待时机,齐侯不会置之不理云云。
但这些倒是不必告诉妫氏了。于是她像前日一样,宽慰了妫氏几句,就扶她起身,陪她一起用饭。
看着妫氏强做平静的与她一起用饭,姜氏心里也知道,妫氏也并非什么都不懂。想必她也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大仇得报、接回卫完两个儿子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之所以在这里佯装不懂,可能也是怕她姜氏伤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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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草草用了些饮食,正相对枯坐,有姜氏身边宫人进来禀告消息:
“夫人,陈邦遣人来看望孺人,正在前厅侯着呢。”
妫氏听到陈邦来人,先喜而后惊。自打她以媵妾身份嫁到卫邦,母邦就再也没有遣人来看望过她,能见到母邦之人,此为喜;但正因为往日有儿子傍身之时也没人来看她,以今日落魄之身,竟然招来母邦之人,怎么说也不是好事,所以会惊。
姜氏也是极为诧异。她在脑中快速思考着卫邦来人之意,想了片刻,只想到了一个缘由,不由得心下一沉,望向自己的这位老姐妹。
妫氏也恍然,这是陈人来接自己大归!
所谓大归,是指嫁到异邦异地的女子被丈夫休了妻,或是丈夫死后自己没有儿子或孙子供养,又没有改嫁,就会被夫家送回娘家的传统。二人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是因为妫氏虽然儿子死了,却还有孙子在,不算没了供养之人。但想到卫完名义上只是姜氏之子,卫完之子也只能是姜氏之孙,之前卫完在世的时候,自然没有人愿意触卫完的霉头提及此事,但如今倚仗的儿子已亡,妫氏从道理上,确实是应该大归了。
姜氏愤极,站起身来对妫氏道:
“这必然是州吁那厮的作为!他好狠的心,竟然连我姊妹二人都要拆开。但他打错了盘算!我是绝对不会让陈人带你走的!”
说罢,姜氏变要迈步而去。
“等等!夫人!阿姊!”
妫氏这会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而后,便有一个念头立刻占满了她的心思。她想要起身相拦,却因为缠绵病榻日久,身子一个不稳,复又软倒了下去,却是用手拉住了姜氏之裳。
姜氏低头怒道:
“你也是太过软弱了!这必然是州吁所为!他宥于盟誓,不能对我二人如何,就联络陈人要将你带走,使我二人天各一边。我怎能顺了他的心思,又怎能放你归陈呢?你这病,是万万折腾不得的……”
说到一半,姜氏的声音低了下去,面带哀戚之色,
“我也离不开你……自打先君走后,只有我姊妹相依为命了,你如这么走了,我还有何生趣?”
妫氏听罢,泪流满面,却只是抱着姜氏的腿不放。姜氏听得妫氏抽泣,也是万般滋味涌入心头,终是跪了下来,拥着妫氏哭在了一起。
两人相拥痛哭良久,妫氏方克制一二,说出自己心声:
“夫人……阿姊……婢子也离不开你……只是,我二人如今困在此地,何日才能得报大仇!
“不如我回到母邦,寻得邦君,向他控诉州吁之罪,求他起兵讨伐州吁!邦君如不应,我就死在他身前,让国人看到,我陈人之女被如此欺辱,不信邦君不从。
“阿姊!我是实在不甘困于此地啊!我要给完儿报仇!报仇!”
从最开始的低声恳求,到之后的歇斯底里,妫氏声不停,泪也不停。姜氏心知无法再劝,也只能抱紧她的姐妹,听着妫氏断断续续说着她回到陈邦的计划,陪她一遍一遍的流泪,一次一次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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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城外,姜氏送妫氏归陈。
卫州吁派来监视姜氏之人和接妫氏大归的陈人都立于远处,任这两位异姓姐妹执手告别。
妫氏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人最怕失去希望,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会给人带来生的动力。姜氏见妫氏如此,心知让她归陈也是件好事,至于她归陈之后能不能得偿所愿,会不会从失望再次变为绝望,已经不是姜氏所能左右的了。
妫氏也是恋恋不舍。和姜氏想的一样,妫氏也知此次归陈,最终未必能如她所愿,更知道这一别,是必然无法与这位夫人再相见了。
她回忆起和姜氏相处的点点滴滴。姜氏身为齐邦贵女,最初并不是太瞧得起她的,哪怕她奉献了自己的儿子。只是日子久了,自己一直逢低做小,姜氏又顾及儿子卫完之心,所以才有了别人眼中的姐妹情深。
二人真正交心,还是在儿子去了之后。同仇敌忾,同命相连,让她二人的心紧紧贴在一起。她那时才知,姜氏爱自己儿子之心,与自己全无二致。而了解了这一点,妫氏也就完全敞开了心扉,接纳了这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姐姐。
最终,姜氏执意和妫氏一起进了安车,陪着她行了一程又一程,从城外行至郊野。直到妫氏反复相劝,直到卫州吁之人开始警告姜氏,她方才与妫氏洒泪作别。
于是,只剩下一位老妇伫立而望,几辆车马缓缓南归。
地上新盛野草,挥霍无边绿意;天边衔泥春燕,随风双宿双飞。
万物复苏的季节,有人会在意两位老妪的别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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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内的姜氏,卧于榻上,终于放空了自己。
从今日开始,她就只剩下自己了。今日送别妫氏的感触仍在,混杂着这些日子的悲伤与愤怒,无奈与挣扎。
许久许久,月出东山,也许是真的只剩下自己了,姜氏彻底平静下来,掌了油灯,端坐案前。一首送别之诗,由她之笔,写至木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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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因为参加了讨郑联军而君位稍稳的卫州吁面色严峻,他反复打量着这首最近国人相继传唱之诗,左思右想,来回踱步,最终愤怒的抽出铜剑,将此木简一剑劈为两半。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石碏端坐席上,脑中反复回想姜氏所作之诗,一坐就是半天。最终,石厚被告知其父今日身体欠佳,不能见人,让他白等了一整日。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送走了爱女齐綪的齐禄甫,想起女儿说想要他替卫邦的伯姑出气,不禁苦笑。但他独自拿起木简,反复来读此诗,却觉着女儿说的很对,很对。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回到宛丘不久便去世的妫氏的葬礼上,有人窃窃私语,说陈鲍与他心腹之臣一起骂了卫州吁一个下午。
陈鲍出席了自己这位丛姐的葬礼,按礼他是不用来的,此是破例而来。整个葬礼,陈鲍都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脑中翻来覆去只有那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