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中,齐诸儿自为郑忽御车。车行的极稳,齐诸儿却一直讪讪,等着郑忽问他妹妹的事,郑忽却啥也没问。这让齐诸儿更是不好意思,只好勉力憋出来几个乡间笑话缓解尴尬。郑忽给面子,认真笑了每一个笑话,才把这段归程走完。
郑忽回到馆舍,问了问君父的情况,得知已经被齐侯请走了,就自去饮食歇息,脑子里面却都是那个红衣女孩之事。齐侯之女,太子之妹,虽然尚未及笄,看身量,却也是到了可以约定婚姻的年纪了。而今日远远一见,自是齐诸儿的安排,郑忽却因为没有得到君父的言语,只能是装作不知。毕竟,婚姻大事,尤其是身为郑邦太子的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但,那甘棠树下的小小红影,装作成人贵女般的拜仪,以及转身后一路小跑带起的纷纷落叶,还是让这个年轻人有了一丝别样情绪。
呵,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就是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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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很快揭晓。晚间,郑寤生使人唤郑忽过去,向他透露了齐郑想要联姻之事。
“这次带你来齐邦,自是为了让你随我走走,长长见识,却也有解决你婚姻大事的说法。按说你这个年纪,也早该定下婚约了……”
郑忽见君父欲言又止,对郑寤生的未尽之言倒是了然。且说,寻常庶长子与太子的婚姻对象自是不同的,自己的婚事拖到现在,就是君父对是否立自己为太子犹豫不决,再加上其叔父作乱之事,没有心思管儿子的事罢了。
想到此处,郑忽自是不再犹豫,诚恳作答:
“父亲一片苦心,儿子明白。”
郑寤生欣慰的点了点头,续道:
“我已私下为你向齐侯提亲。齐侯虽然有几个适龄的女儿,但嫡女只有一个,今年有十岁了。当年齐侯与他夫人伉俪情深,我是知道的。二人只得这一女,齐侯夫人就去世了。你母亲家不足以依靠,娶了这位齐邦女公子,你才算是有了可靠的外家。”
原来她十岁……君父絮絮叨叨良久,郑忽只关注了这位女公子的年龄。
“此事唯一不妥的,就是这位女公子年纪尚小……但好在你也还年轻,可以先把婚约定下来,等她及笄之后再完婚不迟。”
郑忽神游外物,没注意到君父正打量着他。郑寤生是觉着这门亲事哪都好,就是女方年龄太小,以为郑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满意,索性开解郑忽道:
“你自可收两房妾室,但须注意,要找身份低微的才好。这等事情,就不用为父教你了吧。”
郑忽听到君父说“妾室”之言才反应过来,好像君父误会了自己,但这也无需解释:
“儿子谨遵父亲之命。谢父亲为我婚事操劳。”
“嗯,想通就好。想必齐侯嫡女自是品貌俱佳,因为齐侯说,过几日会安排你们见一见。哎,这齐邦之风俗还真是不习惯,哈哈。”
郑忽只是陪笑,没提他和这位女公子已经远远见过了。当然,再见一面也无不可,毕竟齐女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嘛,他还能怕了不成?
这位郑国太子嘴角微微上扬,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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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郑寤生与齐禄甫要举行盟誓,郑邦一行人在石门呆了足足四天。盟誓由双方邦君参与,双方卿大夫为相,并没有两位太子什么事,所以郑忽只是被齐诸儿陪着射箭狩猎、饮宴赋诗,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位齐邦嫡女。郑忽也不知道齐侯说的让二人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盟誓顺利,宾主尽欢,齐禄甫就按计划邀请郑寤生一行人到齐国著名的风景圣地——泺水之源游玩。
这泺水之源,俗称泺泉,也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趵突泉了。此泉源头有三口泉眼,泉水日夜喷薄,于泉眼北面形成一湖,再顺地势流入不远的济水。郑寤生前次来齐邦就去过此地,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多次对齐禄甫提及,齐禄甫索性就安排了这次观泉之行。
泺泉之旁,木亭之下,齐禄甫设下家宴,只让两位太子在旁伺候着两位邦君,两位卿大夫没有参加,连小臣们都被打发了出去。酒过三巡,郑寤生连声赞叹泺泉之美,却被泉水涌流之声压下去几分,觉着这泉水也没那么好看了。他不禁怀疑,为什么年轻时候觉着赞叹喜爱的名泉,到了如今却像年长的妇人一样似乎没有了趣味。
齐禄甫也似乎看出来郑寤生的心不在焉,他想到还要和郑伯有些言语,索性邀请郑寤生到别舍恳谈。不过今日尚有其他安排,所以临行之前,齐禄甫向齐诸儿递了个眼色,齐诸儿会意,对着他父亲微微颔首,面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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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舍之内,酒宴重开,两位邦君相对而坐。
“我观郑伯你今日兴致不高啊。我记得八年之前,我带你来此泺泉,你当时可是流连忘返,独坐泉旁,到夜中方罢。”
郑寤生听罢,也若有所思,缓缓才道:
“确实如此。来之前我一直想着此泉,但今日临泉而观,却是索然无味。可是人老了,难以再被外物动摇?”
“我看你还是心有旁骛,以至美景入眼不入心吧。放心,儿女之事自然能协。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你这个太子,本还打算以宗族之女敷衍你一下,你可知,我那位兄长、先太子的幼女如今已有15岁了,生的那是洵美且异。本打算撮合他们俩,但我看到你这位太子,却是不舍得把别人之女嫁给他了。”
齐禄甫口中说的那位先太子,就是卫邦太后姜氏之胞兄、齐邦已故太子齐得臣了。因为齐邦先君齐庄公活的太久,太子得臣没有即位就亡故了,才让这位本是庶子的齐禄甫继承了邦君之位。太子得臣最小的女儿,今年也已经十五岁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
“齐侯谬爱了。犬子只是庶出,也没有什么品德,当不起您的厚爱。倒是贵太子一表人才,齐侯你后继有人啊。”
郑寤生听齐禄甫夸奖郑忽,心中也是高兴,却必须谦虚回去。
“哈哈,那小子性情轻佻,处事无度,骄傲无行。我听他说,他激你这位太子比诗、比御、比射,最终都是甘拜下风。你既然也没有嫡子,那么就不用说什么嫡庶了。长子为太子,和我儿是一样的,却处处比他强,也正好打磨一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太子。
“还有我这个女儿,哎!从小被我娇宠坏了,听我说要给她约定婚姻之事,非要亲自看看才行。所以我这也是违着礼数,让他们年轻人自行相看一下,却是唐突了,请郑伯恕罪。”
郑寤生苦笑摇头,笑道:
“犬子能被齐侯看上,是他的福气。我心之忧,非是这些小儿女之事。”
齐禄甫听得此言,也正色答到:
“是啊,照你这些天和我所述,我思来想去,你说的没错,这天下,确是又要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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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和齐诸儿一起观泉的郑忽却是很喜欢这天下名泉。
泉分三股从池底涌出,发出淙淙流水之声,初听尚感嘈杂,静下心来,自能体会自然之美。郑忽初时还与齐诸儿答话,后来随着心情渐渐平复,二人都不再言语,郑忽更是眯起了眼,临泉安坐,神游外物。
不知过了多久,有轻快的脚步声混入泉声。郑忽定了定神,循声而望,又见到了那穿着红衣,眸子带光的小女孩。小女孩本是快步而来,看到郑忽盯着她看,显得踌躇起来,站定了,低了头,扮作大人姿势,向郑忽袅袅素拜。
郑忽也忙不迭的起身见礼,耳听齐诸儿笑道:
“这是郑邦太子;这是舍妹。”
这位齐邦女公子听到其兄长介绍,就抬起了头,走近了仔细打量郑忽。郑忽也趁机端详少女,但一个半大孩子自是没什么可看的,身形尚未长开,面容虽然姣好,却只是孩子气,唯有一双眸子,明亮中透着狡黠,和那天郑忽看到的一个样。想到这个小女孩可能就是自己未来的夫人,郑忽有些莞尔,主动谦逊开口:
“忽见过公子。”
小女孩正要回话,齐诸儿却插嘴道:“郑太子和为兄这几日相见恨晚,情同兄弟,吾妹也可称其为兄的。”
小女孩从善如流,口称“见过世兄”,然后也不扭捏,自寻了一张席子,在齐诸儿身旁坐了下来,却是正对着郑忽。
郑忽并不知道如何在宴中与年轻女性,尤其是小女孩为礼。他愣了愣,又不愿意让对方主导这次相看,就索性照着普通礼仪,举觚相迎,口称“初次相见,忽以此酒敬于公子。”
这举动让小女孩抿嘴直笑,旁边齐诸儿也笑道:
“舍妹尚未及笄,如何饮得酒?只能由其兄代劳了。”
小女孩突然惊讶道:
“世兄真的是第一次见我么?”
“啊,那个,不是。”
郑忽想起了那棵甘棠树,与树下之人。
听到郑忽笨拙的回答,小女孩的表情由惊讶到狡黠,变得极快:
“我就说,怎么几天就把我忘记了。”
看出来小女孩在开玩笑,郑忽也恢复了状态,笑着回道:
“不能忘,哪会忘呢。第一次遇到看见我就跑的人,那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
“你不知道,我是因为比箭比不过你,所以特地让舍妹过来帮我的。最后是我赢了吧。”
齐诸儿的一番话,自己把自己逗乐了。郑忽也被齐诸儿逗笑,口称“原来我是输给令妹,不是输给子众你”,且带着笑朝小女孩看过去,女孩开始也是失笑,注意到了郑忽在看她,毕竟流露出少许少女娇羞,微微低下了头。
这情形让齐诸儿看到,他装模作样的板起脸来盯着郑忽,嗓子里发出“嗯、嗯”之声,像个护着自己妹妹的兄长。女孩侧脸看到兄长如此怪样,笑声再也憋不住,娇羞也娇羞不下去了,挥起小拳头砸到了齐诸儿胳膊上,而后三人一同失笑不止。
郑忽看在眼中,不禁感慨,这对兄妹感情深厚,就像他自己和郑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