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历十月初,凉爽的北风渐起,吹散了郑邦的暑气,也吹散了邦君郑寤生心头的阴霾。
自他与姜氏“和好”之后,国人们终于不再盯着他这个邦君的一举一动,让他从舆论界的风口浪尖上退了下来。秋收正当时,所有人都在忙碌的季节,他这个邦君反而闲了下来,以至于静极思动,打算要去朝见天子了。
掐指算下来,郑寤生已经有一年多没去朝见天子了。作为王室的执政之卿,这明显是懈怠的表现。不过现任的天子宜臼与郑邦先君武公以及他郑寤生的关系铁,情分深,加之天子年迈,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人,所以天子并没有任何怪罪的表现。
但郑寤生等不及。据传,虢公经常奉王命往来王城,给王室办事,甚至有市井之中传来的消息,天子要任命虢公为王室卿士,与郑寤生分列左右,共辅王室。郑寤生虽然不信天子会如此做,但仍要去问个明白。
且还有两件事,一件事要解释给天子,一件事要寻求天子的首肯与帮助。解释的自然是他郑邦最近的内乱,尤其是他与他母亲姜氏之事。天子一直很照拂他这个族婶、表妹兼小姨子,双方常有书信往来。郑寤生不想因为其母之事与天子生了芥蒂,就从姜氏处讨要了一封给天子问安的信,然后按照姜氏的说法,代姜氏给天子捎些时令果蔬,以示母慈子孝,并无传言般的那些事。
另一件需要天子首肯与帮助的事也是郑寤生的一块心病。其弟郑段流亡于卫邦共地,到也安生。但其子郑滑却被卫邦公子州吁所惑,以郑寤生不孝不悌为名,屡屡侵伐郑邦北鄙,甚至夺了北鄙的廪延之地。郑段来信称其不能管教其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郑寤生想讨个王命以征伐卫邦,让他这个侄子老实一点。
出于以上的通盘考量,朝见天子已是势在必行。于是,在国人安定,舆情平稳的当下,郑寤生带着他的谋主祭足,轻车简从,开始了他的朝王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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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位于成周之西,穀水之阴,洛水之阳。当年二王并立,后晋、郑、申迁天子宜臼于河洛之地,因成周破败,不能为都,所以在郏山之旁的鄏之地为天子另建新城。地名郏鄏,因天子所居,又称王城。王城与成周并为王室幾内的两座大城,成周商贾云集,为经济中心,王城为王居所,是政治中心。
郑寤生一行人自然没有去成周逛市集买东西,而是打着旗号直奔王城。因为郑寤生是王室之卿,郑邦又是王室名义上的“幾内之国”,所以礼数从简,按照以往的惯例,派一重臣迎接郑寤生,将其引至王前。这次,天子派了王孙林。
“林见过郑伯。”
郑寤生对面的,是已故王太子泄父的嫡长子,王孙林。郑寤生与太子还是相熟的,私交也很不错,可惜太子于四年前病故,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余,对这位年轻的长孙重视起来,一应起居规制,皆比照太子。于是这位王孙开始炙手可热,风头盖过了其余王子。
因近年来关注于邦内之事,郑寤生对这位王孙并不熟悉。天子让王孙接待郑寤生,是给了他一个信号。他不敢怠慢,对王孙林行空手之礼:
“寤生见过王孙。”
王孙林没有再寒暄,依着礼数请郑寤生进入王宫。双方并肩而行,郑寤生有心与其闲聊,每次开口,这王孙却像个闷葫芦,只是对他敷衍。几次三番,郑寤生略有明悟,这王孙好像不愿意与他交好,于是也就不再言语,心里却颇不忿,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直到二人来到天子的小寝门外,王孙施礼告辞。郑寤生还礼之余,使劲盯着他看,眼中充满质问之意。这位王孙林却只当没看见,径自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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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郑寤生,参见我王。”
“郑伯不必多礼,坐近点吧。”
箕坐于床的垂垂老者,就是当今天子、当今周王,名宜臼。
“这两年,余觉着自己又老了一些。你看——”
天子指了指自己箕坐的双脚,
“都坐不稳了。所以你也别拘礼了。”
“诺。”
郑寤生应声听命,坐到了天子对面席上,低眉垂眼,正巧看到了天子箕坐的双脚,也是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
“听说你胞弟做出了好大事?”
“臣惭愧,臣治家无方,以至与母氏及胞弟段生隙,是臣之罪。幸得母氏原谅,尚不至铸成大错。母氏托我给您捎来书信,问我王安。”
郑寤生从怀内掏出简牍,双手奉上。天子接过,搁在案上也不打开,叹了口气道:
“你母从年轻时就是心高气傲的女子,你要多忍让,多孝顺。至于你弟,让他在外面历练些年,然后趁你母还在,就招回来吧。”
“诺。”
“余老了,耳聋眼花的,这些事情不用专门过来告诉余。想必你还有别的事吧?”
郑寤生抬起头,看着这位当了快五十年天子的老人。和自己印象中不同,那个温润如玉的天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光泽。眼神不再明亮,表情不再生动,嘴角也随着面皮一起耷拉了下来,这一切向他展示着,什么叫做衰老。看到此处,他倒是有些不愿意再以这些世俗之事打扰这个老人了。
“余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如果没有事,想不起来来看余。说吧,我听听。听完了,余也有话对你说。”
看天子像拉家常一样的和自己说话,郑寤生也放松下来,准备问问虢公秉政这个传言。不过他仍然组织了一下语言,把“质问”换成了“询问”。
“禀我王,臣听说,听说虢忌父近日常在王城,多有襄助我王之功。寤生困于家事,久未在我王左右,是臣之罪。今日邦家已安,我自当竭尽全力,再奉王事,以分我王之忧。也可让忌父歇息一二。”
天子似乎早料到郑寤生之言,他叹一口气,无奈道:
“虢公之事,非余之意。余老了,日常之政务都打发其他人去做了,比如引你前来的林。少年人有什么想法,余也管不了了,但,只要余在一天,你的卿位就不会变。你且宽心吧。”
“诺,寤生感激不尽。”
郑寤生对天子的说法还是满意的,这也符合他的猜测。但看到天子的身体状况,他又很担忧未来的事。当然,“您百年之后该如何”的这种问题他是肯定问不出口的。好在,天子主动聊起了这个话题。
“余一人的福禄已经够长久的了,长久到,竟然抢了自己太子的福禄。”
这话郑寤生不敢接,他拱手要拜,却被天子挥挥手止住。
“只是实话罢了。余一人常常回忆早年间之事,深感王侯之家,必也循嫡庶长幼之礼,方无可争,亦无可乱。本打算安安稳稳的把位子传给太子,谁想天不假年于彼,却也无可奈何。余一人想了又想,还是觉着先周公之礼为正,嫡重于长,邦家才得安宁。”
郑寤生听得明白,天子这是在和自己说他的身后事。这种事上没有他接口的余地,甚至天子和他说起此事,也是
因为双方之亲近,而不是因为郑寤生的地位。但天子已经给了明示,嫡重于长,那么传位于太孙这种极为少见的情况就会出现了。于是他对着天子微微颔首。
“对,就是引你来的那小子。所以余放手由他去治政,也算是个铺垫。但年轻人气盛,对诸侯辅佐王事是有想法的。哎,他没经过难处,不知道有人辅弼的好处。”
郑寤生听话听音,适时说道:
“王如可有用得到寤生的地方,寤生必当尽心竭力,以报王恩。”
“是有个事。余的其他儿子都还本分,只有狐,是个有能耐、有心气的。余不忍看他们叔侄相争,打算让狐先离开,等太孙的位子稳妥了,再招他回来也来得及。想来想去,太远的地方余不忍心,你就帮我看着他吧。”
“诺。臣一定稳妥安置王子。”
“嗯,余放心。你以后也不用常来,以你卿士之位,来的多了,难免让那小子难做。余猜,他今日没给你好脸色吧。”
郑寤生讪笑,室内的气氛第一次轻松起来。天子不以为意,接着道:
“你如不放心我这里,可以派个儿子过来,有什么消息,让他传个话即可。你可有太子?”
天子露出思索的表情,似乎人一老了,就只知道过去的事,对现在的事不怎么清楚了。
“臣正室早亡,未有嫡子。”
“是了,哎,那个女子还是很好的,可惜福薄。尽量让你的长子来吧,等稍有功勋,就可立为太子。让他和太孙好好相处,今后还多个依靠。立嫡立长总是没错的,哎……”
“诺。”
听着这个老年天子又在叹气,郑寤生知道天子又想起了他的少年之事。宗周覆灭,根子就在幽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最终不仅自己身死,且断送了丰镐之地,失了宗庙社稷,让当今天子背上弑父之名,险些失了文王武王的天下。先武公在世时,也曾不止一次和他说起这些旧事,肇建他郑邦的先君桓公就是死于这场王室之乱。
“就是这些安排了,你可还满意?”
“臣不胜感激。”
郑寤生低着头,琢磨着怎么把剩下的话说了。
“哎,你这邦君当的,年岁越大,越发不爽利了。还有什么就说吧,余老糊涂了,猜不透你们的心思。”
郑寤生惶恐而拜,也不再斟酌字句,反正最后这个事是件小事。
“臣胞弟之子滑,受卫邦之人蛊惑,侵我郑邦北鄙,占我边邑。臣请我王命我讨伐卫邦。”
“此等小事,你一个王之卿士,自拿主意即可。我知道了。”
天子渐感疲乏不耐,他把箕坐的两条腿扭了扭,仍是不舒服,于是对郑寤生说道:
“余要歇息了,你可以去了。你们这群小子,天天拿政务烦余,操弄些许政事就志得意满了,糊涂!别忘了余说的话,好好待你母氏,多多亲近子嗣,这些才是人君之宝。”
郑寤生初时尚不在意,听到最后,却听出天子的一片落寞之意。他抬头望向天子,天子似乎比刚才更显老迈昏庸,可他说的话都是字字珠玑。他不自然的换了一种心情,一种称呼。
“王兄,臣弟受教了。”
郑邦出自历王,天子和郑寤生正是未出五服的从祖兄弟。郑寤生曾在小的时候如此称呼过这位天子,当时还被父亲教训。但此时此刻,这声称呼却恰到好处,可算是公事完毕之后的亲情流露了。
天子也愣了一下,一直毫无表情的面容开始显得生动。他沉吟片刻,咨嗟而叹:
“亏得你还知道这么叫余,余心悦啊……”
说着,天子以手撑床,打算站起来,却因为坐的久了,双腿有些无力。郑寤生不等远处的小臣过来,抢着把天子扶了起来。
“本不打算留你的,询问政事的人有什么可留的。但既然你是看兄长而来,那就和我一起吃饭去。吃完饭,我带你去找太史去,他最近给我讲解《易》,尤其是《剥》卦,余听后大有所得,你也跟着学学。”
郑寤生自无不可,亲自搀扶天子缓缓而去,脑海中想起了他母亲姜氏。他还不够老,还不能感同身受这些老人们的心境,但他现在开始有些明白,在他眼里极为珍贵的那些,在别人心中,也许根本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