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辎重全失的郑段一行人在黄水上游西边不远处又听闻一个噩耗。
“什么?司马率大军兵临京城,京人不战而降?枉我父多年怀柔于京人,今日竟然没有一人愿为我家作战。都是些不义之人!”
不同于郑滑的愤怒,刚刚经历人生惨败的郑段则看起来平静许多,好像早就料到有此事。他止住儿子的愤怒,且扶起给他送信并称罪之人指给郑滑看。
“你看,这就是忠义之人。全城皆降,唯他不降。非他传信,我等岂不是要自投罗网?”
跟随郑段的二十余乘戎车之士,有大半都围在四周等着消息,小半散在四周,寻找些木材吃食。听到京城陷落,众人皆失态,纷纷与周围之人私语。郑滑听闻其父之言,眼观当场情势,他有所明悟,于是朝传信之人素拜行礼,口称“滑之过”。
“现如今,京城是回不去了。我不能效法曲沃桓叔据大城而守,就只有弃先君之祭祀,流亡外邦,以图将来了。”
看着众人神色不一,郑段心里有数,知道有些人愿意跟他一起走,有些人不愿。他想做些努力,毕竟这些人在郑都城下已经选择过一次,对自己都是可称忠心之人。
“我知二三子在邦内皆有祖宗陵寝,父母妻儿。诸位随我沦落至此,皆我之罪过,汝等无罪。愿意回京城侍奉祖宗父母的,我绝不阻拦!”
说着,郑段朝众人素拜行礼。事情也正如郑段所料,没有人言说要走,大家纷纷表态一定追随公子,共成大事。郑段也做出感激之态,表示日后成事,定不相忘,与众人共演一出君义臣忠的戏码。
待其余人等寻来柴火吃食,一众人早就疲惫不堪,草草用了些食水,就卸了盔甲,围着篝火露宿于野,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当众人起来服侍马匹准备出发之时,才发现车和人都少了不少,看来是有人趁夜半结伙逃了。
这次连郑滑都不再发怒。他组织余下之人清点人数车辆,尚还有十九乘车,四十余人,车多而人少。于是在郑滑的调拨之下,大多车就只乘两人,有些车左或车右暂时充当了御手之职,也算是重新整编完毕。
郑滑问郑段,将要何往。
“我们从南边来,回去是不可能了。司马既然破了京城,定会由西自东而来,且制邑天堑,必不能过,所以西边也不可去。北边是大河,我们人车齐备,恐急切难寻渡河之舟。不如向东,投宋邦去。宋公素有贤名,必纳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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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吕与郑忽取了京城,知道郑段率大军偷袭郑都,马不停蹄的引兵来救,于郑都之北遇到了安顿好国人之后出城追击郑段的邦君郑寤生,以及随君出征的祭足与郑突。
“南有追兵,西有制邑,北有大河,其必向东投宋邦而去。”
智谋之士祭足给出了他自己的判断,众人皆以为然。
“宋公年迈,其子其侄皆有心嗣位,宋邦乱象已现。想必宋公于此时应不愿与寡人生隙,未必接纳于段。追随段之车乘仍有二十余,如不能入宋,则必乱我边邑。”
郑寤生更从政治上详加分析,而后其目光依次扫过郑吕、祭足、郑忽、郑突四人,沉吟片刻,做出决断。
“忽儿,你与你弟率戎车百乘,巡视北鄙。如遇你叔父父子只剩单车,欲渡河向北,可放他过河,不可杀,亦不可俘;如不如我等所料,其未去宋邦,仍率其军欲北走,或尚有僚车等,杀其爪牙,亦放过其父子二人,切记。”
郑忽郑突二人领命称“唯”。在场之人都知道,邦君之所以让其二子接下守北鄙、放郑段之事,是不愿让郑吕或祭足这两名邦之重臣背上私纵叛逆之名。以侄纵叔,就情有可原了。
“子封、子仲,你二人随我向东,我们一起送送我弟。”
大队人马分道扬镳,晓行夜宿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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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前面就是鄢邑了。再往东行,就快要进入宋邦。”
郑段一行人奋力东行,但因缺草乏粮,少不得进入东鄙众邑补充,也因此难免留下行踪。郑段已经不在意,他大约想明白了,他的兄长就算恨极他,也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于是他吩咐众人入鄢邑休整一天,另遣亲信去宋邦报信,请求宋邦收留他。如宋邦不收留他,只要能借宋邦之道,投奔卫、陈也是可以接受的。
鄢邑之人不明所以,虽然惊讶于京城太叔来到他们这偏僻之邑,但不敢过问原因,只听说太叔一行人只住一宿,就准备住宿酒食认真伺候。结果翌日郑段等人刚吃过朝食,还没等他们准备离开,邦君郑寤生率领的大军就顺藤摸瓜的来到了鄢邑不远。
一众人乱作一团,让郑段拿个主意。
“二三子,邦君逼迫甚紧,是我拖累大家。鄢邑无城,鄢人不能用,此地不可守。我当独自出西门阻挡追兵,尔等携我子滑出东门,速去宋邦。如我今日死于此地,或被邦君所俘,一切皆无可言;如我侥幸得脱,能与二三子会于宋邦,则必有厚报!”
郑段说的光棍。郑滑不肯,伏地大哭,众人也不愿弃主独逃。
谋划失败与连日逃亡已经让郑段疲惫不堪,他懒得再和众人敷衍,只是跪于郑滑身旁,双手将自己的儿子扶起,低声道:
“为父必不会有危险,你伯父甚至都不会抓我,但是你则不同。我子嗣艰难,只你一个,我这一支的血脉还要你来延续,你为我保重,才是大孝。”
看郑滑渐渐停了哭声,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郑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双手帮郑滑正了正头盔,用小动作替郑滑擦掉泪水。
“这几天我一直坐你御的车,你御术不错,快赶上为父了。我儿肖我,我心实慰。一会等我出西门,你就让他们护着你出东门,千万保重。万一我死了,被俘了,你就在外邦好好的过,不要想着报仇。我和你说过,我斗不过你伯父,你也斗不过……”
郑滑刚刚平静的泪腺随着其父的言语又奔涌起来。在郑段的催促下,他接受了父亲的安排,起身招呼其余人等,相继登车,准备东逃。
郑段看众人都准备好了,也不再犹豫,独自跳上一车。他双手娴熟的操作辔绳鞭策,四匹乘马像同时接到了信号,流畅的起步前行,甚至马蹄声都形成了和音,“哒,哒,哒”的由慢到快,潇洒的载着郑段,往西门去了。
长大后就没有见过父亲亲自驾车的郑滑,突然想起邦人称赞其父的那首诗——
叔于田,乘乘马
执辔如组,两骖如舞
叔在薮,火烈具举
袒裼暴虎,献于公所
将叔勿狃,戒其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