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卉从迷蒙中转醒过来,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盯着头顶的紫藤萝壁画发着呆,从记忆深处唤醒某些片段,猛然想到只有水师叔的碧海云天才有漂亮的紫藤萝壁画。
她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开始思索她是如何从萧然居到碧海云天的,还没等她想出半点思绪,门被悄声推开。
她转过头看到门边站了一个男子,背着光,一时看不清长相。等他进来,秀气的脸庞才清晰地映照在她的眼瞳中。
景卉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且碧海云天上的人外表看上去都是一副精致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因为炼丹炼药是一份细致活,连带着人也要配合着长得精细些。
她一时也分辨不出这是峰上的童子,还是弟子。
想到躺在床上不是见人应有的礼仪,她坐起身来,低头看衣服是完整的,暗中松了口气。
“这位……师弟,敢问如何称呼?”景卉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只好按照她自己所想,选了个不确定的叫法。
丰佑道:“按照辈分,我该称你一声师姐,我是药峰峰主的大弟子——丰佑。”
他说到大弟子这三个字时,声音莫名变得不愉快,像压着声从喉咙里发出,听起来还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景卉知道水蝉衣名下有一名弟子,常常挂在师父嘴边,说他是个难缠的角色,估摸着就是此人了,她不由得打起精神。
丰佑手里端了个托盘,盘上放了个青花瓷样的药盅并一个小碗。他将药倒在碗里,对景卉说:“景师姐,过来喝药吧。”
景卉对喝药很排斥,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喝过汤剂,吃过药丸,嚼过生草。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眼睛一直盯着那碗药看,迟迟没有动作。
丰佑等了片刻,嘴上带刺道:“景师姐是等着我亲自来喂你?”
这语气实在叫人不舒服,景卉自认没得罪过他,但想着也是为她身体着想,来不及计较这许多,捏着鼻子,端了药碗,闭眼皱眉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得急了,呛到了喉咙,她不由得咳嗽几声。
等景卉喝完药,丰佑端着碗就出去了,她还来不及和他打声招呼。和来时不同,门啪地一声被关上,景卉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景卉自言自语道:“这丰师弟可真奇怪,像和我有仇一样。”
丰佑这一年左右变得喜怒无常,药峰上下都快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脾气。
之前他的嘴角常挂着笑容,对谁都是一副好声好气的模样。
直到水蝉衣收了一个新弟子后,他嘴皮上吊着的笑容也没了。峰上事物仍是他在管理,和从前宽严相济的手段不同,这一年来他的行事风格越来越严厉,底下人想偷懒耍滑都没有机会。
丰佑一直憋着一股闷气,又不好对着水蝉衣发牢骚,只好将这气转移到别处。
水蝉衣想仿照古方炼制可助妖兽化形的形意丹,却吩咐他师弟方南星跟她一起守炉,要知道这种事情从前一直是他在干。
更何况,那古丹方还是他从秘境里带出来的。
他为了得到这记载上古丹方的手札,在秘境里和人争斗,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身受重伤之际是想到水蝉衣看到这丹方的笑容才坚持下来。
从秘境出来后,他没有修整,也不顾身上还未恢复好的暗伤,日夜兼程回到朗照峰,兴奋地从怀里掏出被好几层锦布包裹着的手札,却和他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同。
在见水蝉衣之前,他先是焚香沐浴,洗去旅途中沾染的尘埃,找了一件他衣柜中较为亮眼的衣裳穿上,仔细打理了头发戴了个蓝田玉的发冠。
他去水蝉衣日常待的地方找,不见人影;一问得知她已离宗许久了。至于原因,是去给他的师弟方南星寻洗经伐髓的宝物。
不说朗照峰库房里,就说水蝉衣自己手里洗经伐髓的灵宝再如何也拿得出一两样,怎么到要她亲自带人去找的地步?
这次他空手而归。在峰上等了一个月,水蝉衣才领着方南星回来。
一见面就高兴地对他介绍:“这是你师弟方南星。来,南星,见过你大师兄。”
方南星乖巧地说:“见过大师兄。”
丰佑在水蝉衣面前一向隐藏得好,符合世界上大多数师父对弟子的想象,孝顺、听话、正直、机敏,至于暗中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可不敢暴露一二。
这时他也只好敞开胸怀,表现出大师兄该有的模样,亲切地说一声“师弟好”。
这声师弟一叫,他的日子和从前比可谓是天上地下之分。水蝉衣身边的差事除了方南星无力胜任的外,再没有他的份。
方南星说:“师兄要管理峰上大大小小的事务,像递个草药、看个火这等小事都要麻烦师兄,岂不是显得我过于没用。”他说到这儿,脸上又是愧疚又是伤心。
方南星十岁的脸庞稚气未脱,脸蛋生得惹人怜爱,又有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悲惨身世,与他这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的人一比,自然是前者更惹女性关爱些。
这次玉霞峰送来两个麻烦,他又被单独支出来。
水蝉衣拍着他的肩说,他已经到出师自行探寻医道的时候了,给景卉日常配药的事情就交给他。医治那只金丝猴的事,若需要帮忙自有南星在,用不着他在百忙之中还要为这些小事劳心劳神。
他这次亲自过来送药,也是被吩咐的。这事原本着一个童子送过来就行了,奈何水蝉衣说估摸着景卉就要醒了,他们师姐弟还没见过面,让他亲自将药送过来。
丰佑当时就想:“景卉也没见过方南星,怎么不让他送,十岁的人再怎么样送个药总行吧?”他也只敢在脑袋里想想,没有宣之于口,水蝉衣自然不会回答。
丰佑从景卉歇处出来,回到风花阁,他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
唐冉和丰佑因峰上琐事接触繁多,两人虽差着辈,也结下了良好的交情。她见丰佑进了阁,周围人朝他问好也不睬,黑着脸进了房。想必又在生闷气。
唐冉敲了敲他的房门,等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她才推门进去。
见是她,丰佑心下以为她是为着这些天因忙景卉的事耽误处理的账册,于是指着右边桌上一摞厚厚的账本道:“这些我已经看过了,有问题的地方用红笔勾画了出来。有几处还得问问经手人,名单我也列在册子里了。”
唐冉找了个椅子坐下:“我不是来找你说这些的。”
丰佑道:“那唐师叔想跟我说些什么?”
唐冉暗想她此时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开导小辈,便撤了她平时没骨没相的懒散样,坐得端庄:“小丰啊,师叔问你,你是不是吃你师弟的醋了?”
丰佑一听这话心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恐慌从心底里升起,他声音不自觉放大,带笑说:“师叔这话可不对,南星乖巧可爱,我喜欢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吃他的醋呢?再说,我年长他好几岁,家里也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弟弟,平日里看着他只觉得如同家弟一般,只剩兄长的关心与友爱,再没别的了。”
“你说的是实话?”
丰佑道:“实话,再没有比这更真的了!”
唐冉从椅子上站起,凑近低声说:“那你从南星进山后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这里没有别人,跟师叔说,是不是觉得你师父最近有点偏心了,导致你心里不舒服。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父那人,平时只知道钻研她那些花花草草、奇方怪病,哪顾得上体贴你的心情?”
丰佑仍是坚持:“没有这回事,师叔你多虑了。”他拿起桌上的灵茶小抿一口。
见他这模样,唐冉心下已察觉几分,道:“行了,你没有。师叔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
她这半日无事,慢悠悠地从风花阁晃到碧海云天,在花园里遇到了同样找水蝉衣的景卉。
她啊哟一声,景卉闻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唐冉扭着步子走到景卉身边,拉着她的手将她打量了一圈,嘴里连声赞叹:“标致,真是标致!”
景卉醒来这半天功夫,连着在碧海云天遇到的人都让她这平素规规矩矩的人暗自叹息。
她招架不住唐冉的热情劲,好不容易从她手里挣脱出来,礼貌出声问:“请问您是?”
唐冉一拍脑门,笑道:“怪我,忘了你还不认识我。药峰唐冉,你叫我师叔就好。”
景卉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听说过药峰唐冉的名头,今日见了本人,果然与所传模样相差不大。
修炼到金丹之后不怕冷热,东泽修士穿得再少,加上里衣也有个一两层。唐冉却漏了一边肩头、一侧腿及一截细腰,其他被衣裳遮住的地方恰到好处地将她姣好的身材展示出来。
景卉一个女子,都不敢仔细盯着她看,只好将目光放在地上,喏喏道:“见过师叔。”
唐冉问:“你往何处去?”
景卉道:“预备去找水师叔,向她表示答谢。顺便告辞回玉霞峰去。”
“巧了,我也有事要找她,一起去吧。”
景卉就这样和唐冉并行了一路,在这段不算长的路程中,她有一种度秒如年之感。
为了打破尴尬,唐冉一直找话题聊着,景卉本就不算话多的人,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更是沉默寡言,对唐冉的话语,只能不时应两声,不知如何搭话了,就用笑容掩盖。
等走到水蝉衣房门口,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还没等她俩敲门,门就从内被打开。
方南星从门里走出来,朝唐冉行了一礼:“唐师叔。”
唐冉看到他可爱的脸立刻走上去捏了一把:“小南星。”颇像调戏大姑娘的泼皮小子。
方南星对她这行为也习惯了,站在那儿等她捏完。看到景卉又礼貌道:“师姐好。”
唐冉问:“你师父呢?”
方南星道:“在里面。”
水蝉衣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请她们进门来坐。唐冉来找水蝉衣是为私事,有景卉在不好开口,就坐在椅子上,没说话,也没多余动作。
景卉见此,则主动说:“师叔,我来是想知道我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水蝉衣道:“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和你升筑基时情况相似,但又有点不同。”
景卉立刻明白了,这情况她在炼气升筑基时也遇到过,好好地在打坐,突然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才知是灵力冲击到了经脉,那次是靠水蝉衣的零花萍露帮助她调理经脉,才顺利升到筑基期。
这次又是如此,她感知到身体里的灵力逐渐丰沛凝实,有要冲击金丹的迹象。
“我明白了。近日多谢师叔及师弟的照顾,在峰上叨扰多时,我也该告辞了。”
水蝉衣将景卉拦了下来,道:“先不着急,在我峰上住着,你的情况还没解决。你师父和师兄替你找药去了,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这段时间,先不要运转灵力,心平气和,可以四处走走逛逛,放松心神,切不可劳心费力。”
景卉依言留在了朗照峰。至于水蝉衣和唐冉说了什么,她一早离开,概不知道。
丰佑给她送了一次药后再没来过,从那之后派了个童子过来,几次来去,景卉反倒和这童子熟悉起来。
其余时间,她则在房里看些闲书,有时放空下来又担忧在外的师父和师兄。
对于她的师父和师兄师姐,她的心里总感到有所亏欠,从小到大,他们为她操了不少心。
四五岁前的记忆于她是空白,飞升成仙是一条孤独的道路,舍父母亲人独自寻道是必须经历的,她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之下,也没心思去寻找生身父母。
她终日沉浸在这种思绪里,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笑容也淡下来。
陈纤云的到来勉强让她复苏了几分朝气。
陈纤云和她闲谈间发现了她消极的情绪,将她带出屋子。
走不远,外面便下起了雪,淅淅沥沥地,落在树上、地上、池塘里。很快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变得银装素裹,她们打着伞漫步在雪景中,景卉连日来的阴郁情绪被雪吹散了些。
陈纤云道:“我就说,别整天关在屋子里,出来逛逛,人看起来都要精神好多。”
她想起什么,对景卉说:“我带你看个东西,包你喜欢。”
陈纤云拉着景卉在雪地里跑起来,她们拐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座园子外。里面传来方南星的声音,“别玩了,快下来。”
景卉跟着陈纤云跨进门,见到了金黄色毛茸茸的一团,她的心立刻被俘获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照顾,小金丝猴被养得很好,腹部的伤口有所好转,尽管神智仍然懵懂,却恢复它身为野生兽类的活力。
这场大雪更是让它兴奋起来,院子里种着的几棵树成了它自由活动的乐园,从一棵挂跃到另一棵。倚靠着的一棵树吸引了它全部的兴趣,用爪子将树皮抠下来,四处张望,确保没有其他生物来和它抢,才放到嘴里细细咀嚼。
在未来的岁月中,景卉和它结下了不解的缘分。而这缘分的起源,就从这一次相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