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中的议事,最终还是不欢而散了。
经此一事,贾府中的下人们都说,像贾府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因此,虽然脸面上都不说,心里却早存了怠慢之意,于主家吩咐的事上,再也无往日一般用心。
而这次吵着要分家的宝玉,在下人们眼里,自然与那败家子无异,明明一身本领,却不顾父母亲人,一心要逃出贾府,实在是没担当的孬种软蛋。
至于宝玉所说的另起炉灶一事,更是被他们当成了无稽之谈,想来放着人脉关系俱全的贾府这座现钟不打,反而去鸟不拉屎的关外挖铜,实在是痴人说梦,愚不可及。
在他们眼里,只要宝玉考上了状元,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却哪里能知道,这世上并无不散的宴席,荣辱兴衰,乃是轮回天道,并非人力可以保全。
宝玉对于这些下人的议论,虽看在眼里,却并不放在心上,他这次回贾府,除了给这座摇摇欲坠的危房狠狠踹上一脚外,还准备挖走一些尚能使用的可造之材,让它塌得更快一些。
自己的未婚妻林黛玉可是个重生者,贾府上下谁忠谁奸,谁蠢谁贤,心里早就跟明镜一般,只等他动身,便能立刻招募过来。
有人说,毁人家室,不啻于杀人父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安土重迁的华夏人来说,更是如此。
这世界上能胜过家园毁坏之悲伤的,只有重建家园之喜悦,宝玉能狠下心来自毁家园,只因为他心中有重建家园的希望。
怀揣着这希望,宝玉来到了阔别许久的大观园。
进了大门,沿着曲径通幽,过了沁芳亭,便是怡红院。
而与怡红院隔着柳堤小池遥相对望着的,正是他这一年里朝思暮想的潇湘馆。
虽然只是看见了馆外的几尾翠竹,宝玉却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哀伤,脸上涕泗横流,呜呼哀哉地对着竹林发癫:“好一座潇湘馆!好一座大观园!只恨我贾宝玉无能,四方鬼畜来袭之际,竟要弃之而走!恨恨恨恨恨恨恨!”
“公子既然身怀家国大恨,却不知是否已做好了复仇的准备?”竹林之中,一个怯弱温柔中却带着坚强的声音响起。
“这是自然。”宝玉心知来者必是林黛玉,连忙收了脸上的泪水,嘴角温柔浅笑,转身看向黛玉。
一年未见,黛玉越发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身量也高了,头发也用簪子笄了,手边还捧着一卷书,却已不再看,只默默盯着宝玉,眼中有喜怒哀忧,风情万种。
此时暮霭已沉,黑天辽阔,两个玉儿一时竟然相对无言。
“我这一克,克了好多年——!”宝玉首先用破锣嗓唱出了自己这一年来的苦闷:“漂亮的小姑娘些嘞都不在我边边喽嘞——!”
“噗嗤!”黛玉见宝玉唱的怪,自然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妹妹,我回来了。”宝玉见自己逗笑了黛玉,歪曲也不唱了,对着黛玉直笑。
“这一年,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了村野俗调,竟然这般呕哑嘲哳难为听!”黛玉笑骂:“活脱脱成了个种地的泥腿子。”
“我若是种地的泥腿子,你便是那纺布的黑手婆了。”宝玉大笑:“谁叫你已经许了我了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我男耕女织,却不比待在这里受人伺候强?”
“你这却又在说怪话了。”黛玉奇怪道:“怎么受人伺候反倒成了坏处了?”
“如何不是坏处了?”宝玉反问黛玉,等黛玉思考了片刻后,才缓缓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意思:“你我四肢俱全,又正值青春年少,只要放开手脚,便可料理十亩农桑,可保数口之家衣食无忧,却不比在这里被人生生当猪狗养着来得快活?”
“照你这般说来,历来的王侯将相,倒成了甘成猪狗的蠢人了。”黛玉轻摇螓首,微蹙蛾眉,对宝玉的逆天言论不置可否:“妹妹虽知你的意思,却不得不说,你这话有些狭隘,偏执一隅,实非天人正道。”
“只要妹妹心中知道就好。”宝玉自嘲一笑:“我这一年来,看过的文章未满一页,旧日读过的那些书,也早都荒疏尽了,什么正道不正道的,只要你知道就好。”
“哥哥若要推行王道于世,可找好了辅佐之人?”黛玉见宝玉这次回来,胸中志趣似有所长进,便捏书为圭,举手作礼,大方自荐道:“妹妹不才,愿为哥哥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
“哈哈!”这下轮到宝玉喷饭大笑了:“这一年来,妹妹旁收杂蓄,怎么连这些话都学来了?却是和你素来的秉性极不相符,令人为之一笑!”
“这虽是玩笑话,却也妹妹的一片真心。”黛玉却正色不改,肃颜而答:“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上天既然降梦与你我二人,自然应当好好把握,仁以为己任,推行王道于世间,拯救黎民于水火。”
“妹妹莫非是要我当皇帝不成?”宝玉佯怒,以试黛玉之心:“看来我跟你说的这番话,你是全然未懂!请勿再言!以免脏了你的王道!”
“哥哥何必试我?”黛玉一眼便看破了宝玉的真心:“你我俱非常之人,又都做了那非常之梦,自当行非常之事,方才能得非常之果,皇图霸业只是天边的浮云,人人养生丧死无憾,才是真正的任重道远啊。”
“路漫漫兮其修远,我只愿息于妻子!”宝玉一脸不相干:“再重审一次,这天下之人,我管他们去死,我只要妹妹你一个活着!”
“呆子!呆子!”黛玉大摇其头,知宝玉是个天生的石头脑袋,这个话题多说无益,不如聊些实际的好:“妹妹这一年来苦心读书,略有心得,不知哥哥你这一年来学了些什么本领?可有把握明年的武举?”
“妹妹终究是闺阁中人,不知朝堂之事。”宝玉长叹一声:“我若得了武举功名,恐怕就走不出这贾府了。”
“不然。”黛玉摇头否定:“武举是在明年秋季,那时王家虽倒,咱们贾家却还能撑过最后一个冬天,元春姐姐才会被天佑皇帝赐死,这期间你大可用这皇家的功名做事,才能获得最多的好处。”
“呵呵。”宝玉傻笑道:“不过是几个月的好处罢了,却难得妹妹算得这般仔细,妹妹你也太会算计了,我记得你原先可是最烦这些的。也罢,我便去取了这场功名。”
“你若亲眼见过日后的神京城中那尸横遍野的惨状,你也会和我一样斤斤计较的。”黛玉见宝玉这般说,顿时冷了脸,想要发作,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别过了话头:“还有一件事,你迎春姐姐这个月底就要嫁人了,但男方并非良人,迎春姐姐若嫁过去,不到一年便要身死。”
“妈的!嫁的是那个死尸?”宝玉顿时肺都气炸:“告诉我,我今天晚上就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