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对话。
那时两个五十余岁的中年人,看向不远处的对方。
眼含热泪。
或许那时候他们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但只是一眼,在慌乱的藩镇割据时代,他们相遇了。
正如同今天,哪怕突然的造访都如此合情合理,毫不唐突。
白居易会心一笑,随性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回应裴度,也或者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白居易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看起来很好,站起身丝毫不费力,他走上一旁,边上的侍从还想扶他可他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担心。
他拉开侧方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朴素干净的茶几和两张垫子。
白居易一生保持清廉,年轻时充满辛劳,四处奔波,让他一直保持了冷静和刻苦的态度,哪怕如今身份已经不同过往,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往那卑微和艰难的日子。
“是有什么事想和我商议吧,中立。”白居易伸手拂袖示意裴度坐下议事。
“多谢,”裴度礼貌地点了点头,坐在了软垫上,“乐天,今天确实有要事找你,非你不可。”
李德裕仔细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两位七十多岁的老臣估计是这世上仅存的两位上国元老,他们的历史经验与思想不是后辈可比的。
白居易似乎注意到了他,他看着面前恭敬的李德裕,倒是有些满意,“文饶,何必不坐?”
“少傅,您与裴公乃是当今世上少有之肱骨重臣,裴公向您求教,自然事态郑重不凡,我为晚辈又深有学习之欲望,便避席站立,好听得细致。”
白居易点了点头,他还是很欣赏这位裴度向圣人举荐的贤才,虽然李德裕也年过不惑,可依然有一颗谦卑学习的心态,过去李德裕也曾身居宰相之位,如今虽然暂时寓居东都跟从裴度身边但日后还有重新回朝的可能,谦逊至此,却非一般之才。
“那文饶就暂立一旁吧。”白居易颔首以示尊敬。
“乐天,度已然尽力,可哪怕有些声誉有些地位,却无法救再多的士大夫了,如今北司已然彻底做大,统辖长安关中,手握神策军,我得到消息,宦官自上而下贪腐严重,剥削百姓,长安之华丽楼宇十之三四都归于宦官所有,”裴度看了看左右,似乎十分谨慎,立马压低了声音,“心腹来报,王平章已经率领数万精锐进入关中,随时有东出的可能。”
裴度的话让李德裕大吃一惊,裴度居然之前能保持得如此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半分透露和情绪的流露让他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老者到底有多么深沉的城府他也看不穿。
“中立还真是把我当做自己人呐,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舍得透露。”白居易笑了笑,他似乎欲言又止,想了想才又开口,“你一定还有话要说。”
“呵呵呵,”裴度很是佩服地猛拍了桌子,面前这个老者或许真的是他这辈子最后的知己,对自己的想法如此了解,“不错,今天文饶也在这里,我也直说了,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已然联系与我,此刻朝廷已经在宦官之手,是顺是反,是静是动,其皆以我为响应,随时听令。”
这下李德裕彻底怔住了,他没想到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战争在即将碎裂崩断的弦上随时可能发生,虽然他对天下的局势也有自己思虑,他也是坚定地反对宦官的一派,但激烈到这个地步,激烈到已经有人准备反抗朝廷,这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
对面的白居易却显得极为冷静,他不由得轻轻抬动眼睛,郑重地看着裴度,“中立,你自己是怎么看的。”
“谋定而动。”
四个字,没有拖沓,直接表明了裴度的态度。
谋,便是谋划,天下将变,一切未定,不可能直接发起檄文也不可能立马召集兵马。
定,则是要彻底做出决定,有准确而有效的战略方针。
动,则是彻底的实行,将所有需要完成的准备工作彻底完善,在立即出手,毫无拖沓与忧郁,一击必中。
“谋定而动!谋定而后动!”白居易直起身子,“说得好,说得很好,中立看得很透彻,既不激进也没有优柔寡断,不知有什么要问我。”
“有我想要知道的,”裴度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声音更加沉重,更加严肃,更加直截了当,这一刻面前这三个人,这三个人都不简单的官宦老臣似乎都想到了一块。
裴度想要的,裴公想知道的,白居易可以有,也可以给。
“裴公,你一直以来都足够老成持重,易很是佩服。”
“那就是乐天有什么是想告诉我的。”
“不错,你猜对了,”白居易点了点头,“谋定而动,我也有一谋可以助你。”
“少傅请讲。”
“山南道,公孙楚,不知,裴公想不想见。”
白居易话音刚落,李德裕与裴度的表情都一样有了变化,确其实从一开始裴度就猜到,一定有节度使已经联系白居易,这天下见有能力高举义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裴度,还有一个便是公孙楚。
然而公孙楚早年与裴度其实矛盾重重。
李德裕之父李逢吉与公孙楚一直都是政治同盟,与裴度一派的军事贵族早年相互倾轧,直到宦官当政,李逢吉去世这一切才有所缓和。
只是李逢吉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拜在裴度的门下。
“公孙大人,也有此意,想乐天代为接触。”裴度露出了微笑,这是他难得地展现态度的一刻,如此真实如此直接,如此没有遮掩。
“乐天在此为晋国公贺!若有得公孙大人相助,加上刘从谏,或许这谋字就有了。”
“谋字!谋字有了,”裴度难掩激动的心情,他不断地重复着谋,他早就想要得到这个机会。
一个士大夫集团彻底凝结的机会,如今,他猜想的没有错,在南方那个有着绝对地位的公孙楚已然卸下了多年前的积怨。
“下一步就是定了。”白居易轻轻抿了一口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