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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园林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支奇葩,它特色鲜明地折射出时人的自然观和人生观。其中,又以江南园林为其典范。
明初大儒谢缙的《枫桥歌送吴秀才之金陵》曾言到:
层楼叠榭侵云起,望处人家半临水。
水边歌舞不胜春,桥下帆樯停似蚁。
复有大道接金陵,送客每来桥上行。
山寺钟鸣知夜半,渔村月落见灯明。
所描写的正是金陵一带江南园林之盛,可见时人无论王公贵戚还是富豪士绅皆以筑林修苑为喜。金陵城南的长春园就是这样一所胡家的私人林苑,它的主人胡奎胡老爷在南京城里可谓是家喻户晓。
对于这位胡老爷的发家史,坊间向来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贩私盐起家,传闻盐帮中的几大盐枭都与其有旧。还有人说他的第一桶金是走私海运而来,连和海上的倭寇都曾有过来往。
关于这点胡家人自然是不会承认,须知按朝廷律令通倭可是重罪,若这条罪名坐实了,胡家上下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胡家真正进入他们视野,还得从十年前的一起大案说起。
当年还是先帝在位,京城皇宫里曝出御贡绸缎中混大量以次充好的残品,先帝闻之震怒派出新任提督织造太监赴南京彻查。上使方至金陵,就收到当时还只是织造局里一个普通布商胡奎的举报。
胡奎举报时任织造郎中与当时最大的皇商宋家勾结,将织造局产出原本用于进贡的织物,替换为市面上的粗布谋取私利。那新来的织造太监本就急于交差,再加上胡奎拿出了对方记录贪墨银两的账本,可谓证据确凿。
于是这震惊一时的大案很快就了结了,那织造郎中一家获罪,本人则被秋后问斩。而宋家不仅失去了皇商的名额,除了家主亦被问斩外,还举家被流放云南。
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宋家倒台后胡家却是从此一飞冲天,不仅一跃成为织造局内最大的皇商,在新帝登基后胡奎更是得了个织造郎中的官身。自此官商一体,成了这金陵城中一号风云人物。
胡氏发家后对上那可谓八面玲珑且黑白两道通吃,无论朝廷的高官贵戚还是江湖黑道上的枭雄巨擘,胡奎都多有打点将这些人伺候的舒舒服服。
而对普通百姓胡家人则尽显嚣张跋扈,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行径可谓屡见不鲜。官府的人收了他们不少好处,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百姓又畏于胡奎的威势与其府上豢养的上百护卫,更是敢怒不敢言!
在吃穿用度上胡奎发迹后亦是奢华无度,在府必是侯服玉食,出行定要香轮宝骑,坊间百姓曾笑言道:“胡老爷家的马桶,怕都是金玉雕的!”
近年来这位年过半百的金陵豪商又迷恋上了包养艺妓,两年前胡老爷出金盘下了桃叶渡旁当时名声并不响亮的彩凤楼,之后就出重金打造其门下两位名妓。为此胡老爷不仅大摆筵席,且通过人脉广邀金陵的高门勋贵,再加之手下调教的两位艺妓确称得上色艺双馨,很快受到金陵上流阶层的追捧,风头之盛显然是直指今年的花魁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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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长春园内灯火通明,园门外各类富丽堂皇的马车排起了长长的一队,看形制有些甚至只有公侯才能乘坐。门口处胡府的管事坤鹏在两个家丁的陪同下迎接赴宴的宾客,今个儿能入得了这长春园的自然都是非富即贵,坤鹏不敢怠慢对往来的宾客都是礼数周到笑脸相迎,当然前提是对方手上有入园的请帖。不过他既已在此迎宾,显然是将唐清幽一行已经安置妥当。
韩彦跟着朱寿主仆二人来到长春园外,看到门口这架势内心暗自咋舌:“在崇仁之时,县里一些富户办的宴席父亲也曾带我去过,且不说这等气派的庄园,往来宾客中能乘坐马车的已是极少,多是一顶软轿。至于像这四匹马拉拽的马车,则更是见也没见过。金陵帝王州,果然不是老家崇仁那等小地方能比的。”
朱寿却像是见惯此等场面,简单打量了会门口处两尊石狮后,笑了笑道:“咱们进去吧!”
“站住!”门口的家丁见这三人径直往里,赶忙伸手阻拦。
“这里是胡府私苑,二位若想入内还请出示宴帖。”管家坤鹏上前道,他见朱寿主仆二人衣着不凡故而语气还算客气,至于粗衣布衫的韩彦则被其完全无视了。
“久闻金陵胡老爷为人仗义、广交豪杰,晚生仰慕多时今日特来拜会...”朱寿抱拳道。
他这话说得像是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说动管事放他们进去,哪知那坤鹏全然不吃这套皮笑肉不笑道:“佩服咱老爷的人多了去了,若人人都得见,咱胡府岂不成了菜园子,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了坤某只认宴帖。”
“你...”朱寿碰了个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悻悻转身道:“不就是宴帖吗,小爷随手就能要个过来。”
他说罢转身拦向身后驶来的一辆马车,坤鹏见状暗自冷笑道:“好死不死居然去捊镇远侯的虎须,真不知这小子运气是好是差!”
原来坤鹏看出朱寿拦着的正是镇远侯府的马车,车上那位镇远侯顾仕隆可是他家老爷都好不容易才攀上关系的大人物,听说这次为了请他前来捧场,胡老爷可是下足了本钱。
果不其然见朱寿被镇远侯府的护卫挡住,坤鹏有些幸灾乐祸心想:“不知死活的东西,少说也要挨顿打!”
可接下来一幕却大大出乎了这位胡府管事的预料,只见那莽撞年轻人身旁的老仆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牌让马夫递了进去,不一会主仆二人就被迎上了马车。
坤大管家瞪圆了双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那年轻公子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背着手慢悠悠朝他走来。而镇远侯府众人则立时调转了马头扬长而去,仿佛重来没在长春园门口出现过。
“顾侯爷!您...”见老爷请来的贵客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坤鹏心下大惊,正待上前劝阻却被一张大大的请帖拦在眼前。
“顾老爷子刚刚突然肠胃不适,就托我代他出席胡府的盛宴了。”朱寿手持宴贴拦在坤鹏身前笑眯眯道。
看着这张原本属于镇远侯府的宴帖,坤鹏不知为何身上竟流出了冷汗,他恭恭敬敬的接过宴帖道:“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里面请!”
坤鹏说这话时语带哽咽,朱寿看都没看他一眼来到长春园前。见像根木桩样杵在那的韩彦,笑了笑道:“还发什么呆呀!进去啊!”
韩彦有些奇怪的看了朱寿一眼,他自然是认不出镇远侯府的马车,只是心道这朱寿怕是比自己猜想的还不简单,点点头便跟着主仆二人入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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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园内只见场间已有不少宾客入座,唐清幽旁卢纶和李老爷正忙着与各色人物寒暄,大家都是金陵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了面自然少不了客套。唐清幽百无聊赖的应付着场面上的各色人物,她本不是个擅长迎奉外人的性子,在风月场上也以清冷孤傲著称。平日里自然有嬷嬷们来应付这些狂蜂浪蝶,可今日进到长春园里嬷嬷没能带在身边,一时到真让她有些不适,正烦闷间一张阴魂不散的笑脸又出现在了面前。
“唐姑娘又见面了,你我二人还真是有缘!”朱寿手摇折扇摆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
唐清幽两眼一翻道:“你还真是个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朱寿笑了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胡府的林苑享誉金陵,小可今日亦是慕名而来!”
唐清幽冷哼一声对他的话自然半点不信,又看了眼一旁的韩彦皱眉道:“怎么你也进来了?”
她有此一问,自是因为在场中人皆是城中权贵,像唐清幽这般青楼头牌若无园主相邀,亦不可得其门而入,何况像韩彦这样低贱的仆役。
“我…”韩彦正待回答,朱寿得意洋洋的插口道:“自然是我带他来的,你们阁里这位兄弟与我相交莫逆,他想进来长长见识我自然不好拒绝。”
“相交莫逆?”唐清幽意味深长的看了韩彦一眼,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
原来先前唐清幽询问韩彦与朱寿二人关系时,韩彦回答两人只是泛泛之交,自己并不知朱寿的底细。
现在看着朱寿和自己一副勾肩搭背的模样,唐姑娘显然是认为韩彦骗了自己。不过这还真是冤枉了他,韩彦确实不清楚身旁这位富家公子的来历,只是不知为何对方似乎对他颇感兴趣,总是想着法子和自己套近乎!
在朱寿死皮赖脸的一番操作之下,三人坐到了一桌。李老爷和卢纶见着对唐清幽纠缠不休的朱寿自然是脸色不善,卢纶甚至怀疑朱寿主仆和韩彦是偷混进来的,打算叫来胡家的管事将三人赶出。直到见朱寿拿出那张镶有金边的请帖,才突然老实了下来。
“没想到朱公子年纪轻轻且到金陵还不足一月,居然能得胡老爷亲睐受邀请来此。京城里的高门大阀小老儿也略知一二,不知公子出自哪家?”李老爷笑眯眯道,他语气颇为和善仿佛一个关心后辈的长者,实在难以想象十几日前这二人还在妓院里争风吃醋。
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音里的试探之意,显然朱寿拿出的请帖引来了李老爷的注意。卢纶虽装模作样的低头喝着茶,听到这耳尖也悄然竖起!
朱寿却像是没听出话中之意,摇了摇折扇不置可否道:“我可没那么大面子,若不是家严早年间在京城与镇远侯有些交情,亏得他这张帖子才没被胡府的管家堵在门外。”
“镇远侯!”李、卢闻言心下一惊,不敢再对这年青人有丝毫轻视,虽然他并未明言自己的来历,可能跟那位镇远侯扯上关系,来头想来不会小了。
说话间又来了几路人步入苑内,只见一女子身着淡白裙衫头戴面纱袅袅婷婷而来,她的身旁跟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一手扶着美人的玉臂,眼中满是爱慕之情。
卢纶见着那女子挑了挑眉道:“居然是绯云楼的沐云倾,想当初她可是连续当过几届花魁!不过听闻其早已隐退,怎么现在又出来抛头露面了?”
“隔着面纱都能一眼认出,看来卢大官人没少当这位沐姑娘的入幕之宾。”朱寿有些揶揄道,他嘴上对卢纶说着话,眼光却一直留在唐清幽身上。
卢纶明白朱寿是在唐清幽前故意挤兑,暗指他是个朝三暮四的风月老手,闻言倒也丝毫不乱道:“朱公子有所不知,在场中人只要是常年居住在金陵的,怕是没人认不出!我说的话对不对李老爷?”
“哼!”李老爷冷哼一声道:“就算认不出沐云倾,看见她身旁吴谦那小子,猜也能猜出来了。”
原来李老爷当初亦是沐云倾的倾慕者,他本备好千金打算替佳人赎后身纳入府中,却不想被吴谦捷足先登。对于吴谦这等公子哥儿,本人李老爷自然是不放在眼里。可奈何他老子是南京礼部尚书,故而即便被夺人所爱,李老爷子也只得咽下这口气。
这事两年前闹得满城风雨,到最后沐云倾也没能进得了吴家门。原因嘛自然是因为吴谦的父亲,当朝礼部尚书吴俨不允许一个风尘女子进门。
为此吴家父子闹得势同水火,若不是尚书大人只有这一个独子,老妻又在旁不停的相劝。吴大人怕是早将儿子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
此事一度成为金陵城里最大的谈资,事情的最后吴公子没能将沐云倾接入吴府,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城里买了间宅子将美人安顿。可这样一来原本的明媒正娶成了没有名分的外室,那沐云倾自然心中不悦,三天两头向吴公子哭诉。吴大公子心疼佳人只得好言宽慰,到后来干脆搬出了吴府,每日与外室在外宅厮混。吴老尚书得知后更是怒不可遏,大骂不孝逆子!
听卢纶说完来龙去脉,朱寿脸上颇为精彩,怪笑着对身旁的韩彦和张永道:“没想到吴夫子这么个老古板,生的儿子却是个妙人!”
张永有些尴尬道:“常言道虎父犬子,吴大人家出了这么个败家子,也算家门不幸了。”
韩彦则有些不以为然道:“所谓养不教父之过,那位吴尚书若真是家风严谨,又怎会纵容子辈干出这等荒唐事。”
吴尚书家的故事不知为何让韩彦想起了古易父子,所谓的世代书香累世经纶,殊不知在乡里民间是不是又是副敲骨吸髓的模样!想到这韩彦一阵难受,显然两年前永安村之事给他留下的阴影还没有消散。
朱寿一伸拇指道:“韩兄弟说得有理!”
张永没想到眨眼的功夫,身为朝廷重臣的吴尚书在朱寿眼中就只落得个家风不正、教子无方的头衔,暗自替这位吴大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