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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逍遥游

    待到日落西山红霞满天,城东一声沉闷鼓声传开,如酷暑之时的一盆凉水自上而下浇透全身,人来人往的焦躁内心霎时间平静。

    “晨钟”像是投湖石子,“暮鼓”犹如微风抚平心湖波澜。

    楚原拦着刘庭芳的肩头,站在暮鼓之下,与刘庭芳肩并肩抬头望着暮鼓,笑着说道:“人生在世,就像晨钟启智,暮鼓收心,周而复始,你也收收心,该回去了。”

    暮鼓已响,三方城门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关拢,再要出去就要等到第二天卯时才行。

    刘庭芳咂了咂嘴,唉声叹气道:“哎,真不过瘾,晚上我们再去城外灞桥那边?听说城里好些文人才子晚上都会出城去那边留宿一夜,甚至有些官老爷也去呢,说是什么文学之交流,还说什么灞河漫江词藻,随手掬一捧都能让你醍醐灌顶。”

    楚原气笑,一巴掌拍在刘庭芳脑袋上,说道:“你脑袋这么大,装的都是些什么。”

    刘庭芳双手抱着脑袋,瞥了瞥嘴,不去就不去嘛,哎声叹气的背上一天扫街而来的收获,向着城西金光门走去,没走几步又嘿嘿笑了起来,走在前方一蹦一跳,撞得背上包袱叮当作响。

    楚原心里又是一道轰响,路上行人仿佛凝滞一般,若不细看都发现不了路上马车行人仍在缓慢挪动,只是当下仿佛就楚原一人心神不受限制,楚原茫然四顾,一道煌煌天音直贯楚原心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

    楚原心田震颤,像是许久又像是一刹那明灭间,时光错乱,光怪陆离,鹏鸟巨鲲在汴梁头顶盘旋变化,直到楚原双眼发涩,天空奇景渐渐消逝不见,刘庭芳转头笑道:“楚原,你快点,等会城门关了咱们可出不去了。”

    楚原恍若未闻,呆楞在原地,后背已是汗如雨下,刚刚肯定不是错觉,自己一人以心声默数,应是有一个时辰,又转头四顾,毫无异常,行人还是行人,马车还是马车,都是匆匆而过。

    待到刘庭芳满脸疑惑拉了拉楚原,楚原才是幡然醒悟,嘴唇哆嗦道:“快走。”

    雾气逐渐浓重,皎月相伴,刘庭芳走在前头一蹦两阶,楚原神不守舍的跟在后面,走到山门前,见着一位书生样青袍大汉站在牌匾下,一只翡翠般小兽趴在那人肩头,微笑着看着刘庭芳一蹦一跳走进山门,待看到楚原时,手指轻轻对着面前石柱轻轻一敲。

    “咄。”

    楚原仿如一盆凉水浇在头上,刹那间醒神,抬头看见书生,伸手作揖,急匆匆的往山上跑去。

    待到走远了,刘庭芳悄悄说道:“山门口那人看见了没?一看就是个落榜书生,都不敢进山门一步,肯定是愧对恩师了呗。”

    “莫要胡说八道,快回去吧。”楚原一顿催促,今天真觉得是恍若隔世。

    山门口,书生肩头小兽双目凶光迸射,身形弓起,书生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兽的脑袋,笑着说道:“都多大了,还跟小辈置气,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夫子,我又不读书。”小兽口吐人言,竟是异常软糯。

    “你这小东西,刚刚那个年轻人瞧见了吗?”书生捋了捋袖子说道。

    “瞧见了,丢了魂儿,若不是夫子以术回魂,那小伙子不知道要浑浑噩噩多久,倒了多大的霉啊。”小兽打着呵欠说道。

    “倒霉?上山之时你可曾感受到时光凝滞?圣人传大道,法不传六耳,刚刚那一刹间不知道传了多少道,真是福生无量。你这境界感受不到也实属正常,还是差了些。”书生抬头望了望雾气里的西山,喃喃道:“算了,走吧,下回再来吧。”

    书生轻轻挥袖,一道门自虚空而生,踱步迈入,消失的无影无踪。

    刘庭芳将楚原带到卧房后便转身离开,楚原关上房门,连喝了两大杯茶水,之前在西城的经历只让他觉得自己弱小到害怕,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行让自己稳定下来,没过一会屋外就有人敲门。

    楚原打开房门,是孟道长站在门外,孟道长走进房门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道:“刚刚正与邓夫子论道,庭芳突然找了来,说回来感觉你就怪怪的,琢磨着你回来肯定会先来找我们,结果你也没来,是出什么事了?”

    楚原掩上门,坐到桌前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孟道长,你说…练气士到最后还是人吗?若是实力够高,对人生杀夺予岂不是稀松平常?实力低微之人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

    “嘿,怎么着,拐着弯骂我呢?怎么就不是人了,只不过是实力强大的人,七情六欲皆藏心中,不是人是什么?”孟道长吹胡子瞪眼。

    “若是一个人实力强大到能罔顾人伦道德,肆意妄为,那他还是人吗?”楚原盯着孟道长说道。

    “是人,所以有好人与坏人。七百余年前,青州聂家庄有包庇妖兽之嫌,有妖兽化成人形藏匿其中,赤阳府便将聂家庄三百余口人屠了个干净,唯独当时聂光与他母亲妹妹正好省亲未归,等到归来之时见到那惨状更是怒火烧心,无量宫顾妄生恰巧途径那里,见着聂光仇恨满溢而出便说出了一句话,谁杀的杀回去不就行了?拳头捏那么紧泪水流那么多又有何用,有仇当报,若是实力不够,我教你便是。”

    孟道长浅酌一口茶水,又继续说道:“后来,顾妄生教了聂光十年,十年之后聂光的母亲离世,妹妹也嫁为人妻,那一天聂光一人一剑,将赤阳府杀了个精光,山上人才知道聂光仅仅用了十年由凡夫俗子成了一位上三境洞虚大剑仙,顾妄生从未说过那是他弟子,那聂光也从未说过顾妄生是他师尊,那你说赤阳府是好是坏?聂光是好是坏?顾妄生是好是坏?”

    楚原闭口不言,人心难测,无从答复。

    “在山上绝大多数人都私底下称无量宫顾妄生为魔道祖师,他却从未对谁下过杀手。聂光炼剑十年杀光了一个名门正派之后便一人一剑北上荒漠与妖兽厮杀去了,有人说死在了北漠,无从可考。赤阳府号称名门正派又无辜屠了三百来口人,好坏之分何其难,山上最大的一桩公案,自那时起,文庙牵头定了规矩,修士都有谍谱身份,若是对凡夫俗子行凶作恶被查处到,在谍谱上都会有记录,那些人就会被带到书院思过崖定罪论罚。而那些山泽野修,被打杀了都是无人问津的,曾经无法之时都像是现今的山泽野修,只求活命,七情六欲彰显外露,不像现在。所以人好坏与否不在于修为之高深,而在于能否克己,守不守规矩。”

    孟道长指了指窗外,笑着说道:“若不是书院大先生的德,这世间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书院正中有一白玉雕像,一位高大的书生手捧竹简,腰间配剑,上刻“德”。

    “其实今天有两件事,今日在西城,有人…对我说了许久的话,我心里听得见声音,眼睛看得到那些东西,但是四周的人包括刘庭芳,像是被拘束在世间长河里停住了一般,而我身体也动弹不得,只有我心里一直能动。”楚原低着头坐在桌前十指交叉,脚尖点着地低声说道。

    “哦?说了什么?”孟道长看着楚原,脸色平静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时间长河说停就停,他自问远远不行。

    楚原照实说了一段,又说道:“当时鲲鹏在汴梁上空翻腾变幻,时而鸟时而鱼,孟道长你可知是何人?”

    孟道长脸色微变,叹了口气说道:“前几日我传于你的《南华经》可还记得?”

    “记得,有练习过,很是厉害。”楚原点头示意。

    “南华真经共三十三篇,那日传于你的是其中仅存的一篇。南华真经是我道教祖师爷微妙元通真君的法门,今日是祖师爷对你传道。”孟道长凝视着楚原。

    “这…”楚原只觉得匪夷所思。

    “可是祖师早在千年之前就以身殉道。”孟道长掐着胡须,抬头盯着楚原叮嘱道:“此番你所听所闻,切勿对外人提起任何一个字,所传之道你自己细细体悟,切勿外传!”

    楚原微微点头,不知所措。

    “我道门道统万千,演变至今不知多少代,但是祖师爷都是那两位,第一位得道之人与第一位真人。与你传道这位便是第一位真人,后人常常以真人自号,都是在修真求真,那位是已臻至真人之境。像我等现今道统驳杂,从根上已经不真了,自然也无真人传道这一说法。此事到此为止,且说说第二件事?”孟道长脸色颇为凝重,与楚原百般叮嘱。

    “第二件事是在山门前碰见个书生模样的人,虎背熊腰的,但是很奇怪的我明明记得他长什么样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满眼模糊,像是一层迷雾,还记得他肩头有一头碧玉小兽,现在回想起来又像狸猫又像狼犬又像狐狸。”楚原挠头,在心头一直记得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孟道长笑着说道:“听说过为虎作伥吗?”

    “听闻过,书上曾言助恶行恶,为虎作伥。”

    “山上的为虎作伥与山下可能有些区别。千年之前天人大战,天人虽然退去却也有几位留在了人间,其中有一位名叫神荼,在沧海之中,度朔山上,栽下一颗桃树,又在桃树东北方建了一座鬼门,当时天人大战之下死伤无数,神荼引导天下万鬼由此入地府,又饲养一头猛虎看守大门,若是有恶鬼不愿进鬼门者皆被猛虎吞噬,久而久之,猛虎吞鬼修炼,逐渐化形,神荼最终没逃得过天人五衰,后来度朔山就成了那头猛虎的道场。再后来是大约七百年前,有一位修士名叫申屠,拜在大先生门下,大先生后来有三千弟子,他位列十三,随身带着一只青色小兽,那只小兽便是凝聚千万神魂而成,自唤“伥”,也就是天下第一只“伥”。”

    楚原听得额头冒汗,理了理思路,说道:“所以,大先生那位弟子名叫申屠,便是那只猛虎?是位化形大妖?大先生弟子里也未听过有这么一个人呐。”

    “不错,申屠自知是妖修,觉得从身份上来说便不配当大先生弟子,求到二先生那里,乞求天下书刊言传都不会出现他与大先生的瓜葛,然后自己辞别大先生游历人间,每逢书院他都会在山门前驻足颇久。有一日,申屠被发觉是妖修出身,七八家山上门派围攻,伥去寻大先生求救,大先生只说了一句,为虎作伥。”孟道长眼神复杂,看了看楚原,又看了看手中的茶杯。

    “然后呢?”楚原问道。

    “然后伥死了,在伥返回去的时候恰巧被我撞见,当时还年轻,见着个鬼物都认为是邪魔外道,生生被我以雷法炼死。”孟道长理了理黑色云袖。

    “那申屠先生肩上那只是?”

    “伥临到烟消云散之前还不忘求我去救人,我知道是我一叶障目,后来救下申屠,我与他说了伥的事,申屠当时神色落寞,最后笑了笑说不过是一只鬼物罢了,当时只觉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后来几十来年我当过几次摸金校尉,借了几块阴气极重的随葬玉珀,与他一起炼制了一块鬼牌,也就是他肩头那只青色小兽的本体。”

    “也是一只伥?为何与现今之伥差异如此之大?”

    “因为妖族让申屠交出了他的修行之法,如若不交出来,便兴兵攻打人族,申屠的修行之法换了约莫有三百年时光的休养生息,后来人族地界常常听到一些妖虎吞魄驱魂的事,大概这就是原因。”

    不多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楚原开门,原来是邓夫子,邓夫子进门坐在孟道长侧身,楚原坐在对面,邓夫子笑着说道:“之前我与孟道长说你以后定然是个正气书生,孟道长非要说你是个修长生的方外人,目前我略胜半目,以后怎么样还得以后看,这次来,是有一封书信代交于你,姚师傅在我走之前让我在书院给你,不过他有个前提是你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孟道长与我都觉得你小子现在是不错的。”

    邓夫子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轻轻推到楚原面前,楚原挠了挠脑袋,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