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罩着汴梁,宏伟壮观的城池像是寺庙里的罗汉金身般被镀了一层金漆。
朱雀大街北起皇宫的午门,南到外城的南天门城门口,绵延十里。
稍微年长一些的汴梁老人都能想起当初荆楚玄甲兵临城下时朱雀大街上旌旗蔽日的场景,先皇陛下披甲执戟,大喊保家卫国,随我冲阵。十万儿郎不要命的冲出南天门,冲向城门外那三十来万的荆楚大军,城外人人赴死,城内人人得生。
朱雀大街近南天门的街尾,孟道长瘫在躺椅上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嘴里骂骂咧咧道:肯定又是那几个龙虎山的龟孙咒自个儿,嘿,没本事活该被抢饭碗。
前些天这左近摆摊算命的人有些多,孟道长看着这哪行啊,僧多粥少,这分下来一天能有几个生意。于是孟道长竖起白幡,开摊算命,只是那个幡,用旁边“龙虎山”来的算命先生的话说就是真他娘的遮天蔽日,有你他娘的这么抢生意的吗?骂着骂着那些“龙虎山”出身的算命先生都商量好似的搬得老远。
孟道长只是笑呵呵的回了一句,有本事你也搞一个去?
客人是多了,只是孟道长见着有客人来了男的都是爱搭不理,女的甭管是八十岁的老姑娘还是十一二的小姑娘了,没说两句都变成姑娘,您将手伸过来,您这得好好看看手相才算得准呐。
就两三天汴梁都传遍了又来了一个借算命揩油的假道士,挂的那个幡呐都比别人大上几号,真是泥地里多了一滩稀屎。
“道长,算命。”孟道长盖着《易经》正在细细揣摩八卦之道,听见一个刻意压着嗓音的年轻声音喊着,孟道长掀起一角,一只眼看着摊位上冒着的半个大脑门,唷,连眼睛都看不到,哪来的矮子。
孟道长坐直了身子,再仔细一看,呵呵笑道:“哟,贵客啊,你算什么东西啊。”
小胳膊小腿蹬上条凳,一拍案板怒道:“我算你大爷。”
“嗨,注意形象,你可是书院学生,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孟道长掏出一把瓜子,努努嘴,小小书生心领神会,两步跑到摊位后面躺到躺椅上,接着那把瓜子嗑了起来,边嗑边说道:“不是我说你啊,老孟,看看别个是什么派头,仙风道骨,你呢,你撒泡尿自己瞅瞅,比泥地里打了个滚还要邋遢,哪有那个气质,哪来的生意呐,人靠衣装嘛,这都不懂。”
孟道长点头哈腰,倒了杯茶水递了过来,点头说道对对对。
“还算有点眼力见,等我什么时候空了,带你见识见识汴梁是撒子样子,好好给你拾掇拾掇。”小书生嘬了一口茶,又继续嗑起了瓜子。
“一个人来的啊?”孟道长笑呵呵的说道。
小书生如遭雷劈,急忙蹦了起来,左右看了一眼沉沉的呼了口气又躺到躺椅上。
“可不是,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别人领着才能出门呢?”小书生得意洋洋,又嘬了口茶。
“谁说不是呢,出个门哪天不是邓夫子领着你出去,是不是啊,刘庭芳。”摊位前方传出一个清脆的嗓音。
刘庭芳僵在躺椅上,千算万算,左看右看,就没想到往摊位前面瞅一眼。
小姑娘顶着两根麻花辫从摊位前面转了出来,脑袋也就刚刚跟那桌子等高,对着孟道长作揖道:“拜见孟道长。”
“乖乖乖,吃瓜子。”孟道长笑呵呵的摸了摸徐家嘉的脑袋,又变戏法般抓出一把瓜子。
徐家嘉双手捧着瓜子,走到躺椅旁斜了一眼刘庭芳,刘庭芳很自然的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嗯?”徐家嘉又看了一眼刘庭芳。
刘庭芳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嘴里嚷嚷道:“老孟,你自己看看,有这么欺负人的吗?我都让了那么多位置了还要我让,这日子没法过了。”
“都坐都坐,嘿嘿,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啊。”孟道长将刘庭芳按到条凳上,自己蹲在一旁,看着两个小书生嗑着瓜子。
“嗨,邓夫子说我们读书辛苦,让我们在城里散散心,我就想着来街上找找你,看到这个幡就知道是你了呗。”刘庭芳叹了口气,嘀咕道:“没想到还是被跟来了。”
“哼,就你还辛苦,天天上学就趴在那里睡觉,邓夫子讲了什么都知不道,还天天晚上跑我这来抄作业。”徐家嘉嗑着瓜子一阵冷笑。
“那不是就跟你熟嘛,那也不是抄作业嘛,就跟你说说话,再说,老孟教我这么背书的啊,对不对老孟。”刘庭芳胳膊肘捅了捅老孟,一顿挤眉弄眼。
“啊对对对,对个屁,我可没教你这么背过书啊。”孟道长一巴掌拍到刘庭芳脑门上,徐家嘉翻了个白眼嘁了一声。
刘庭芳抱着脑袋,哭哭啼啼的念叨着:“我真是命苦,没人爱了,处处被排挤,还是楚原心疼我。楚原你啥时候来看我啊,呜呜呜。”
“等老夫掐指一算。”孟道长抖搂袖子,双眼眯了起来,伸手掐指一算,只是掐了两下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嘀咕道:“还他娘的能这么巧?”
端坐于云端之上的汴梁守灵趴在云层上瑟瑟发抖,凡人瞧不见他却是瞧得清楚,刚刚那一刹那道人元神出窍,一尊万丈金身立在汴梁上方,身覆雷甲,炸得守灵心神震颤,只是远远的朝南方看了一眼便缩回到道人体内,一刹那的威压压得那守灵差点粉身碎骨支离破碎。
“刚刚我掐指一算,嗯,楚原应该快来汴梁了。”孟道长摸了摸杂草般的胡须。
“你又逗我呢?我都知道你算命就是骗人,你还能算到楚原要来汴梁呢,嘁。”刘庭芳只是斜了一眼孟道长,一脸的不屑。
“我觉得吧,楚原应该要来了。”徐家嘉打断了刘庭芳的话。
“你怎么总跟我唱反调呢,我们身为同窗应该同仇敌忾啊。”刘庭芳急眼了,又多嗑了两颗瓜子。
“你错了呗,那天邓夫子看你一个人在那发呆,我就问邓夫子你怎么了,邓夫子说你想家了,然后我就问邓夫子那怎么办呐,邓夫子说过段时间楚原要来看你,等他来了你就没事了,你知道,邓夫子从来不骗人。”徐家嘉又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说着。
“楚原啥时候来啊,我要带他逛遍汴梁呢,还要带他去书院好好逛逛,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书,哎,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也不写封信给我。”刘庭芳耷拉着脑袋。
“放心,你这个小书生放心好了,楚原挺好的,我看见了。”孟道长笑呵呵的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说道,一眼万里穿云去。
孟道长来汴梁本来是想“借”皇宫里的息壤,不晓得是哪个祖坟冒青烟的阵师谏言将息壤埋至国内各主要城池的阵眼内来助阵本国气运,结果孟道长扑了个空,又琢磨着找龙虎山大天师讨要一些龙虎山的山根灵壤,再凑点自个儿聚云峰、空行净土、昆仑、九华这几家的应该差不离了,目前也只是自个儿聚云峰的能确定到手,九华可以找姚老头商量商量,其他的真是愁煞人也。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烟雨茫茫,木春城南十里,一把油纸伞下,一个少年书生搀着一个玄衣女子艰难得走在泥泞的官道上,少年轻声说道:“小心些,别踩着水了。”
楚原舒莹二人碰见过几驾马车,本来想搭一程,却没人愿意,那些个车夫瞧见二人,大雨之下更是挥动缰绳加速驶离,碰到个好心的停下马车,也是携家眷踏春归来,车厢里实在是挤不下更多的人了。
一男一女只能慢慢的走在官道上,一把油纸伞,挡住两人风雨。
楚原斜打着伞,小心翼翼,舒莹笑着说道:“以前都是飞来飞去,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搀着走呢。”
“春雨最恼人,来的太急。”楚原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木春城,好早点带舒莹就医,这雨这么大是恼人,舒莹反噬太过厉害,连自身运功疗伤都做不到,一举一动只是个瘦弱的凡夫俗子。
“我倒觉得挺好的呀。”舒莹伸手张开五指,雾气蒙蒙中雨水在掌心溅起几滴水珠,又四散落下,转头看见楚原打湿的半边身子,伸手轻轻拉近楚原的身子,说道:“你离我近些,你要是淋雨生病了我怎么办。”
楚原脸色微红,轻轻嗯了一声,身子贴近了一些又不敢靠太近,楚原轻轻吸了吸鼻子。
天色渐暗,终于进了城,寻了间客栈,两人住了下来,楚原难得阔绰了一回,一人一间,还是二楼上房。
楚原拧了拧帕子递给窗边发呆的舒莹,舒莹接过帕子,转头笑问道:“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我又听不见你心声。”楚原站在窗前,解下“春雷”挂在墙上,又将两根镇纸从书箱里抽了出来,仔细擦干。
舒莹擦了一把脸,望着窗外,喃喃道:“我在山上淋雨雨水从来没打湿过衣服,没走过这种泥地,还是第一次有人搀我走这么远。山上修行看着不错,但是心里啊就像是逃命,就一根独木桥,个个都在独木桥上挣扎前行。”
“谁都在挣扎前行,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是挣扎的活着。”两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舒莹摇了摇帕子,笑着说道:“不想那些,考考你,木春城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啊。”
“当年此城名叫暮春城,辛坦夫将军壮年时游历此地,瞧见东风吹落百花便有一问“卷进残花风未定,试问春归谁得见?”,感叹再过不多年,他就如那残花被东风吹得满地都是,后来又一年,将军故地重游,就站在城中那颗梧桐树下,都是暮春时节,却瞧见夕阳下燕归来,隔了十来年自问自答了自己那句话,他答的是“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将军壮年时看见了春暮,晚年时看见的是木春。”楚原娓娓道来。
舒莹呱唧呱唧的鼓掌,脸色兴奋道:“你知不知道我还有把佩剑,名字就叫“飞燕”,正是辛将军送给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