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鱼龙卫接连传回消息,昱怒王北上,孟栾南下,薛家则上至薛由薛立海,下至家丁侍从,一个个头戴斗笠,腰缠汗巾,解下腰刀换了耙锄,在地里翻土备耕。
暖房里的蔬果花木则常见简华和薜鳌的身影。
夜间便饮酒作乐,赌博呼卢,一连旬日,日日正常作息。旁的无他,倒是时常还派人来问候风餐露宿的鱼龙卫,昱州军前日就撤走了。
宇文宙这下心疾尽去,畅快不已,虽说仍不能令行禁止,言出法随,至少朝会上没人敢对着他大眼瞪小眼了。
他每日想着法的敲打拉拢,培植忠心的臣子,忙得不亦乐乎,听闻薛家消息传来,更是连呼三声痛快!
“既然被发现了,干脆就撤回来吧,如此监视,也看不出什么了。另外换人去当地县城村寨出入口监视。”
王英如此吩咐下去。
薛家日日派人带吃食来问候监视侍卫的尴尬景象终于不再上演。
当消息传到云州时,晏诗正在指导穆王军卒练习停云功法中的叠云掌。
她果如船上所言,将停云功法在军中公开,偶有闲心还亲自下场教授,仲许所辖的数万原杨吉降军,皆对她崇拜不已。
南方的早春,风虽寒意料峭,可绿意却仍浓重地铺满了眼帘,覆着白霜一般的深青色叶片,在时停时续的冷风里招摇。天地清透,没有永远遮蔽视线的尘沙。
在这一片暗绿灰黄里,无数个同样颜色的方阵在校场上训练,若是远远望来,定然无法发现,那是身着军服的穆王军。
“出掌要快,但不能甩!”
身着淡紫色衣衫的晏诗突然在一位正在操练的年轻军卒身边停下。
那位小伙子当即红了脸,停下动作,手足无措看着她。
“来,冲我打。”
她笑着朝他屈了屈指。
“噢……”
周围人哄叫起来,目光里满是艳羡。
“打呀,怕什么!”
旁边声音不断起哄,年轻军卒的脸更红了。
“放心吧。”
她鼓励着。
“好……”
那军卒站直身体,比晏诗高出一个头,北方男子的体格,在南方队伍里显得异常醒目。
一拳势大力猛,直冲晏诗面门。
晏诗却眼都未眨,一指就抵住了。
她皱了皱鼻头,疑惑道,“你不会,吃不饱吧?”
“哈哈哈哈……”周围响起了善意的笑声。
那人脸顿时如猪肝一般。
“那我要发力了,副帅小心!”
那青年话音未落,一掌下拍,正是新学的叠云掌。
这掌比起方才可算气势十足,掌风一现,周围的笑声骤然停歇。
晏诗的鬓发终于动了动,她也抬起了手,同样一招叠云掌,准确无误地印在对方的大掌上,愣是比对方小了足足一圈。
可拍击之后,青年勃然色变,后退两步。
“好多了,劲蕴于掌内,能放能收,别把手当棍子使。”
“再试试!”
第三拳,“虚了!”
第四拳,“还是虚!”
第五拳,晏诗手掌一对,退了半步。
“这次对了,就要这样。”她赞赏的点了点头。
围观军卒眼中的羡慕快要凝成泪来。
那位青年兴奋不已,朝空处又挥了一拳,其势和初起之时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哇,我也想要被副帅亲手带练。”
“我也是……”
只听那青年情不自禁大吼一声,“啊!”满心狂热的将晏诗一把举起,扔向高空!
“副帅威武!”他再次大吼。
“晏帅威武!”旁边人群一涌而上,将落下来的晏诗再次抛了上去。
看着天上云彩忽近忽远,晏诗在半空不由失笑。
远处望着这一幕的穆王嬴舒城浮上笑意,手中拈着祁东刚送来的京城近况,也不知是不是现在就去告诉她好。
他终究提步走下了台阶,向她而去,身着长衫的祁东紧随其后。
“喂,京城来消息了,你要不要看看!”
穆王还未走近,便开口叫道。
身在半空的晏诗突闻穆王声音,扭头高呼,“是什么消息?”
“薛家倒了!”
“什么?”
不待晏诗开口放她下来,众人看见王爷靠近,皆扶着晏诗落地后,端正恭肃,敛容而立。
“我看看,”她大步前迈,从穆王手里夺过那张薄纸。
仔仔细细看了两眼,满口不敢置信,“竟然这么快?”
她没想到自己顺手而为的一点小动作,竟然就将扎根朝堂十余年的薛家斩落草莽。
嬴舒城调侃道,“虽是自请削爵,可也总算是撤离了朝堂,对京城的影响力大不如前。如此结果,也不负你当日千军万马中单骑突进之危了。”
“不过薛家竟然以退为进,这我倒是没有料到。”
晏诗亦点头,“应对这种拙劣的伎俩,薛家居然都不动一动朝中的人脉?”
“果然是千年的王八,惯会憋。”她不由吐槽道。
“不过也好,那接下来的武林大会,薛家怕是也不会多生事端了。”晏诗绕起了腰畔的流苏。
“不过你还是要多加小心,身为我们和薛家勾连的重要人证,薛家保不齐会倾全族之力对你下手。”穆王神色转肃。
“王爷放心,有我们保护,定不让薛家伤害副帅!”
那个爱脸红的青年突然大声报告,说完脸又唰的红了。
旁边人见状,也纷纷出言自荐。“定叫那薛家有来无回!”
穆王挑了挑眉,还未说话,晏诗先哈哈大笑起来,冲他们大声道,“那我就多谢你们了,今晚我请大家喝酒啊!”
大家看向穆王,这回没敢应声。
“喂,怎么说也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算是个好消息,今晚庆祝一下吧,自从战后回来,大家都没在一块喝过酒呢。”
“不是说,什么要一块扛过枪,一起嫖过娼,才是真兄弟吗?”
嬴舒城瞪着眼听她的胡言乱语,周围一个个憋得通红的将士,好生无奈道,“是当有一场酒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好!好!”
身旁一阵山呼海啸!
“正好,不日我也将北上参加武林大会,就当提前饯别了。”
海啸声中,晏诗随意说道。只有身旁穆王听得清楚。
“这么快?”穆王讶然,他挥散了各营士兵,随晏诗往前走,“我还想带你到云州到处走走。再者,你不回渔村看看吗?”
晏诗想扯出一抹爽朗的笑容,却难掩哀凉弧度,“物是人非,何况物也不同往日了,只有潮涨潮落,无情无思,徒惹伤感做什么呢。难道去学那文人,吟几首伤春悲秋的诗不成?”
嬴舒城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容,“也好,你尽管大步往前,不要回头。有我在,不会再叫你是一个人了。”
“嗯!”
晏诗用力点头,好似如此便可以击散那些聚拢而来的伤痛一般。
“孟栾代皇帝来嘉赏你,你也要小心,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她努力将话题转开。
“哼,”穆王不咸不淡地哼了声,想起船上那枚树叶,“醉翁之意不在酒。”
身着铠甲的穆王愈发肩宽背阔,虎背蜂腰,衬得身旁的晏诗小鸟依人,依次走过各营训练军阵,身后不知追随了多少目光。
“看什么看,专心训练!”不时有暴喝声响起。
晏诗对此早已经习惯,充耳不闻,兀自道,“那你怎么想?也学薛家,以退为进,明哲保身?”
嬴舒城替她拨开斜出拦路的枝条,冷笑道,“退?还能怎么退。我们都身在海边了,再退就要退进鱼肚子里去了。”
“这就揭竿吗?”她总觉得时机不太好。
“这是什么话,我可是忠臣良将。”不待晏诗扔来一个白眼,便又正经回答,“这么多人,虚实藏不住的。正好,他不来,我还得想个法子去孟州借粮,突然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别的先不说,粮食有些捉襟见肘了。既然是姓孟的来,孟奢必然随行,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那我便可也礼尚往来,一尽地主之谊,也让他尽尽地主之谊。”
晏诗才明白嬴舒城肩上的担子是如何的繁琐沉重,她一心只管吃饭练武,思索千里之外的事情,却唯独不擅长身边俗务。不由惭愧地看了他一眼,“都说习武难,可我看像你这样管理治下肩挑万事,要比习武难得多了,你挺厉害的。”
“你是今天才发现的吗?”穆王戏谑道。
“是啊,有问题?”
嬴舒城赶忙摇了摇头,“没有,比我想象得要早得多了,不胜荣幸。”他眉眼尽舒。
“嘁,”晏诗白了他一眼,转头看了看身后书生一般的祁东,调侃道,“那是人祁东的功劳吧,你最多当个点头掌柜。”
身为大管家的祁东,五官阴柔,文质彬彬,看似个羸弱书生,却是胸藏韬略,心细如发,统领军事、府务。大到调兵遣将,小到人情往来,皆由他一人统管。
晏诗虽名为副帅,然久居云州的人都知道,祁东,才是云州真正意义上的二把手。嬴舒城不在时,有时连孙谦等这些跟随穆王多年的老部曲,也唯祁东的命是从。
他与穆王既是君臣又是好友,倘若将来大事得成,宰相之位是不做二人想的。能与穆王把臂同游,言行无忌的,除了晏诗,也仅有祁东一人获此殊荣。
不过因着晏诗女子的身份,这二人何从何去,在穆王军上下人眼中,那是清泾浊渭,无比分明。一入前朝,一入后宫,各居其位,并不相妨。
不过此时,同穆王并肩而行的不再是祁东,而换成了晏诗,祁东跟在了后面。这在降军眼中或许无比正常,因为一路上皆是如此,可放在云州老人的眼里,却看出些意味深长来。
更何况晏诗并非凡俗女子,行于身侧并非谈论风花雪月,而是谈论作战方略应敌之策,往常这些都是祁东与穆王相谈的。
只可惜他读书万卷,却不会半点武功,不如晏诗同穆王谈论起来,思路更为开阔,行时也更奇难险谲,效果也自然事半功倍。平叛归来,穆王军力从全国最弱跃居头部最强就是明证。眼下他反而居于末位,便越发显得夹杂其中,位置尴尬。
此时祁东突然被提及,沉闷神色骤然消失,扬起笑容回到,“哪里,王爷居中指挥,我不过是替他分担一些皮毛罢了。”
穆王自然接口道,“祁东自然是好的,就一个字——稳!什么事交给他我都放心,不像某人,总是太冲动,叫人担心。”
看着祁东细眉里隐隐的傲气,晏诗笑了笑,没有继将话题续绕着祁东,径自指着眼前这些降军玩笑道,“那我带走?”
“你想得倒美,贼船岂是这般好上的,”嬴舒城咧嘴大笑。
两人却都没察觉,身后祁东的面庞骤然色变。
当夜,营地中篝火熊熊,云州无雪,四处皆是山风围谷,无风处倒也温度宜人。
云州重峦叠嶂,丛林密布,飞禽走兽取之不竭,虽不能日日供这十五万人果腹,可这偶尔一次的开荤,还是足以。
穆王军席地而坐,一圈圈围在篝火旁,野猪还在滋滋的冒着油光,野兔却已经焦香四溢,油脂不断滴落炭火之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阵阵滋啦声响。混合着柴火的噼啪声,和入口烫到的惊呼,没有笙歌,现场却已经热热闹闹的开了锅。
酒坛被一排排的军士抱上来,各处随意走动,不分彼此,相互攀谈,穆王和孙谦他们也四处攀坐,哪里有点上位者的模样。
有善歌者以筷敲盏,扯开嗓子唱了起来,豪迈地歌声一浪接着一浪,被众人起声应和,有将军带头上场舞动,便见穆王大声叫好,于是更多的人上场,管他舞什么模样,也都踩着节拍踢打。说是起舞,不若说是……更为恰当。
被无数杯敬酒灌得半醉的晏诗也舞兴大发,上场同人比划起来。
眼见军中唯一的女子下场,酒兴盎然的男子们很难不爆发出一身震天的喝彩。
只见她手握兔腿,如匕似刃,前刺横劈,忽而向后,一个夭矫转身,似醉非醉,意态舒展,兴至酣处,将兔腿放到嘴边撕下一口,观之令人觉得飒爽之至。
一时不禁座下喝彩如山呼,亦有更多人,手持筷子,抑或猪腿上场同她的兔腿交缠。
此刻穆王军营地里人人便只看得见那张笑脸,灿若春花,酡颜如霞,油浸唇齿,身姿如虹。多少人目眩神迷,神为之夺。
唯有一人追随着场中倩影,却目光深深,看不见底。
“祁东,怎么了?你有心事?”
喧嚣声中,穆王一把搂住好友的肩膀,转头问道。
酒气喷洒了他一脸,祁东险恶的避开些许,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今次你从京城平叛一场,就带回来这么个人来,”他视线落在场中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人影上,“如今短短时日便深得人心,我总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人完如此,必致灾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