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宝饶是心有所备,眼见此幕不由得肝摧胆裂,双目猩红,“诗姐!”
这一声震天彻地,同时数艘船纷纷架弓,箭锋直指北岸。
却见领头那人好整以暇,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刀逼近晏诗脖子,口中下令,“放箭!”
灌木丛后边突然现出数排弓箭手,弦松声嗡嗡骤起,箭雨霎时破空而来,迫得王大宝他们不得不后退躲避。
杨军头领得意地笑起,逐渐玩味,抬起晏诗的下颌,“你是女的?”
说着一把扯散她的发髻,青丝三千如瀑垂落,映着带血的冷峻容颜,两军众人皆骤吸了一口气。
王大宝喊出口便心知大谬,可却来不及,赶紧又道,“副帅!你别怕,我们誓死救你回去!”
随后便道,“不许退,给我冲!登陆救人!死完了也要把人救回来!”
“副帅救不回来,咱们谁也别回去了!”
随着此令一下,船行冒箭雨屡次冲锋,想要抢滩登陆,却被对方箭雨逼得近不了身。
晏诗在前,船上的弓箭手谁也不敢动,只得任人宰割,实在憋屈得很。
“霍?还是副帅?女副帅?这可真是新鲜。”
“将军,没听说穆王军中有这么一号人。”
“管他有没有,这几艘船就想救人,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放箭!一刻也不许停!”
船上弓箭手尽数躲进船舱,甲板船舷密密麻麻俱是敌箭,有些甚至精准射入指挥舱中,险些射中王大宝的眼睛。
穆王军在这单方面攻击下连气都透不过来。
“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王大宝焦心在舱里踱来踱去,捶打着自己的双手,“就差一点,就差这一点!”
“将军,要不,我们开船冲上去,拼死也要把副帅救回来!”
“我亲自去!”
王大宝说着转身便要出去,忙被副官死死抱住。
“将军,您不能……我带人去!”
说着使了个眼色,命旁边一个士兵上前将王大宝抱住,自己带兵冒着箭雨冲出船舱,直奔船舷。
王大宝刚甩开兵卒,便听得有东西倒地,重物落水之声。
刚刚响起的喊杀声相继委顿下去,直至消失。
就在咫尺之遥。
方才还言谈自如的人当下便成了一具具尸体,一具具变成了刺猬的尸体。
王大宝霎时红了眼,心脏都快要在胸膛炸开。
此刻对岸有人声响起:
“王大宝你是不是猪脑子!”
声音因疲惫而略显嘶哑,却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冷冽。
没有丝毫令他陌生的颤抖,一如从前。
“带你的人和我的人,给我滚回去!”
听着这熟悉的呵斥,王大宝乍然平静了下来。
“诗姐……”
黑子在船舱里,痴痴地望着晏诗,只觉得那个姿态,比起是他自己跪在那里还要屈辱难堪。
“别叫了,你们竟然一个个丢下她,自己逃命,让她一人替你们断后,现在还叫什么劲。”王大宝冷冷道,也不看他。
黑子面色陡然煞白,王大宝脸上的五指印似乎烧在他的脸上,“她说她有办法,才逼我跳河先走的。”
“我不知道……我相信诗姐可以逃命的,我怕留下来会拖累她……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要是知道她落在他们手里,我宁愿死在她前头!”
黑子无限懊悔,抱着头,无暇顾及肩头后背的伤口再次撕裂,当时他就不该信她的。
“我去!”
黑子挣扎着起身,王大宝回身轻轻就按住了。
“别去了。”
说着一边对着旗令兵做冲锋手势,一边冲外头喊道,“副帅!全军覆没你也不能死。穆王军不能没有你。你放心,我们会不顾一切代价救你的。你要坚持住!”
说着船行再度往前,似欲再次登岸。王大宝却再没让人冒死冲锋。
箭雨仿佛无穷无尽,倾泻下来,几艘船的表面,活像个刺猬,连处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狗日的杨贼,只会躲在女人背后的杂种,孬货!难怪你们头姓杨不姓龙。”
“识相的,乖乖将人给我送回来!且留你们一条生路。否则,你们这群牧羊犬们,要是敢动我家副帅一根汗毛,要你们,锉骨扬灰,死无全尸!”
随着他几声喝骂,对方箭雨更是不要钱似的泼洒,好似回应,船舱里的众人几乎都能感到船板的不堪重负,似乎下一刻便要被这箭矢射穿。
“将军,您这是……”
对岸杨军哈哈大笑,“说了这么多,你倒是来接人呐。连头都不敢冒,跟老鼠似的躲在船舱里,难道你们联军只会打嘴炮不成?”
王大宝笑得更大声,“傻子!你们也不回头看看自家的大营,快被我们烧穿了!杨吉说不定此刻下跪投降了,你们还在这大言不惭。放羊的狗,果然都是蠢货!”
“什么?”
对方面色惊变,低声商量几句,命人收缩队伍,将晏诗压往后头退去。只剩不到三成弓箭手,摆出防御架势,全军要后撤回营了。
看着晏诗被他们带走,黑子猛地趴到舷窗边,手指死死抠住窗沿。“王大宝!人要被带走了!”
王大宝还未回答,便听对方头领道,“多谢提醒。既是如此,那你们的副帅,就更要留在我们这了。放心,我们自会好好招待的。”
说罢人亦骑马远去,弓箭撤走。
“快追!”
黑子忙挣扎起身喊道。旗令兵也紧紧盯着王大宝,生怕错过将军的重要指示。
然而,王大宝却毫无动作,也无下令之意。
只凝望杨军远去的身影,看着队伍和火光,一点点消失在前头的灰暗中。
“王大宝,你发什么愣,你想害死她?”
黑子震惊地看着他,手突然握在了王大宝腰畔的刀柄上。
王大宝默然按住黑子的手。
“你没发现吗,她根本就,不想走。”
“你胡说!”
“你有什么根据!”
黑子唾沫似乎故意一般,全喷在王大宝脸上。
仿佛要将王大宝强加给晏诗身上的侮辱,狠狠地还回去。
“是你故意拖延,迟迟不来接应,才导致这么多人没被敌人杀死,却被冻死在河里!”
“也是你!害得诗姐被抓,又故意挑破她的女子身份。现在又为自己的不作为找借口,说什么她不想走。”
“她为了救我们,让我们先走,始终站在最前头!”
黑子猛然推了他一把,推到舷窗边,指着江滩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你看!你好好看看!”
“那都是诗姐为了让我们跳水逃生,杀死的弓箭手,那么多人,几乎全是她一个人杀的!我们在这里等不到接应,追兵过来,几乎是她一个人在扛!”
“最后扛不动了,扛不住了,走不了了,才被敌人抓的。你没长眼睛?没看到他们是怎么对她的?她不想走,这话你王大宝特么居然也说得出口!你不仅是在侮辱她,也是在侮辱我,侮辱我们所有人!”
“她不想走,难道她想死吗?”
“她父母的仇还没有报,三哥的仇也没有报,她好好地干嘛要死。难道她脑子有病?她是个疯子,是个傻子?你说这话,对得起那些年她曾经教给你的功夫吗?”
“王大宝,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最后这句,黑子几乎用尽了全力吼出来,一时间其他船上的将士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黑子校尉,请你对将军放尊重点!”
“没事,北上,加入大战。”王大宝淡淡吩咐。
“将军,”旁边一个贴身亲卫献计道,“何不此处登岸,从后头追杀他们,既看有否机会救出副帅,又能同王爷前后夹击,扩大战果?”
他摇了摇头,“他们已然知晓,必然有所防备,何况……”
何况什么,王大宝却再没说,只让传令兵依言行事。
旗令兵心弦一松,依令举旗,数艘刺猬般的战舰缓缓掉头,逆流而上。除一艘舰船将伤兵、尸体带回营地,其余战船皆奔赴上游战场。
“何况什么,说不出来了吧。”
“又想说‘何况诗姐不希望我们去救。所以不去为好。’呵呵,这话你能骗过你自己吗?”黑子冷笑。
“三哥因为打死不肯说出诗姐的下落,被薛鳌活活弄死,可是薛鳌还是上了苍梧山。我看,那个告密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黑子!”王大宝蓦地发怒,豹眼圆瞪,“这话你不能乱说!”
“我乱说,好!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你为什么不救她!”
王大宝刚要开口,便被黑子打断,“别再跟我说什么,‘她不想走’之类的话!”
“你信不信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的头砍下来!”
王大宝两瓣厚唇张合半天,胸膛起伏,终究点点头,“好,我不同你争。等回去,我跟你去王爷面前说道!你要是再污蔑我,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去就去!”
黑子嘶声接话,按住自己左肩处的伤口,“你还有脸去见王爷?他若是知晓你今番作为,我看你是什么下场!”
“你要是想活命,我看你还是在路上就把我给杀了灭口!否则,到得王爷面前,我定要好好参你一本!”
“想要参我,那你就赶快把伤养好吧,你这副破败身子,送给我我都懒得杀。”
“你……”
王大宝摆摆手,命人将黑子扶下去包扎休息。
自己一人坐在楼梯上,看着甲板处的血迹,和密林般的箭镞,良久地沉默下来。
待得前头喊杀声渐近,王大宝这支军队已靠近战场。
夤夜之后,晨光熹微,天边泛蓝,本是雾气最浓之际,可反贼和联军双方在江面上你来我往,箭矢纷飞,竟将这不见五指的浓雾也驱散。战船上砍杀劈斩之声不绝于耳,中刀落水的人影也历历在目。
一边得知自己胜券在握,志在必得,人数伤亡不在话下,冒死冲锋。另一方则皆知身后粮草尽失,后路全无,此背水一战,咬牙不敢轻退。
于是双方交战正酣,日渐酷烈。然则,仔细看便会发现,优势正在一分一分地倒向联军。
分兵两处,又是重兵追击埋伏,更关键是粮草已失,那怨女峰顶的大火烧得天顶红通通的一块,谁也看得见。想瞒也瞒不住。加之联军又连番高喊,士气此消彼长之下,饶是杨吉骁勇,治军有方,此刻也于显露出了败象。
程风除了防护穆王身周,避免不知何处飞来的冷箭,亦分了一份心,时刻留意下游动静。
因此一见穆王军标识的船只雾中缓现,便提醒道,“王爷,王将军回来了!”
穆王立刻转头,来到左侧船舷,见王大宝站在一堆箭镞中间,几艘船惨不忍睹,示意王大宝过此间回话。
程风下去接引,见王大宝面色冷凝,不敢多问,却心下不安。
果不其然,刚上到甲板,王大宝扑通便跪,“末将有辱使命,未能救回副帅!自请降级处分,甘受军法处置。”
穆王的手突然重重撑在船舷上,旁人只道他气急,唯有身旁程风等人,看出他是身体不适。
程风忙靠近,挡在穆王身前,似为了防止主子发怒,责骂王大宝。实则可令穆王向前倚靠在他背上,他的手也可趁势向后托住其手臂,以免军心受损,联军乘隙。
心中暗大骂王大宝不会说话,面上急劝道,“王将军,此时还说什么处置的话,赶快说说具体什么情况,副帅如今情况如何?你这是想让王爷急死是不是!”
王大宝这才起身上前,低声将先头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得知晏诗未死,却落入敌手。嬴舒城神色几变,终究徐徐缓和下来,用怀中的锦帕拭了拭唇,站直了身体。他拍拍王大宝的肩膀,“你做得对。”
“以话激敌,令杨贼不敢轻杀手。只是杨吉作风酷烈手段暴戾,她只怕,要吃足苦头。”
王大宝还想说什么,便听得搏杀间,地方旗舰上有人高喊,“活捉穆王军副帅在此,退兵不杀!”
这边人猝尔转头望去,只见杨吉的旗舰上推搡出一个人来。
五花大绑,青丝披散,刻意押到火把跟前,脸上的血尘业已洗净,好叫远处众人看得真切。
三分英气,七分从容。眉眼睥睨,唇脚冷冽。
“傅羽姑娘!”
“那是傅姑娘!”
凤生当先叫了起来。
“怎么又变成副帅了?”各军舰船上议论纷纷。
“谁知道,或许是上次被整怕了,安个名头,让人不敢轻侮吧。”
“这是能随便安的么,穆王军果然乱七八糟。不成体统。”
“嬴舒城,我数三下,再不退兵,你就去接她的脑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