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料,怨女峰上此时已是尸骸遍野。
有自己人的,但更多是敌人的。
晏诗浑身沾满鲜血,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
被杨吉派了守屯粮之地的将士,不消多想,定是万里挑一的精兵强将。各个甲胄盈身,精钢打制。若不是她对剑锋落点精确至分毫,一次次插入甲胄缝隙,收割人命,纵使辟水鬼斧神工,也早就被她劈砍卷了刃。
火烧粮草的事太大,大到远超于一个将军的性命。即便他们擒了守将在手,敌军也抱着为将领报仇之死命,一次又一次,前赴后继冲杀上来。
即便粮草救不回,也要将人留在怨女峰上。否则,自己这条命,当向何处讨?
身后头的火光猎猎,正在稳步的扩大,穆王军的后背从温暖到炙烤,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再被烤干,在这期间,还站着的人正变得越来越少。
敌军层层压上,又被她当头一次次打退。
宛如屹立不倒的黑色礁石,牢牢扎根在潮头前方。
即便有晏诗以一当十,可长剑所向,又顾得了方寸几丈?
除她身周所在,穆王军正以她为中心,两侧肉眼可见的消减,队伍正变得稀薄瘦削,宛如巨大的折扇,随着时光的流逝,正缓缓合拢。
“弟兄们!坚持住!粮草烧没了,杨吉也败了!”
喊道此时,黑子嗓子也嘶哑,声如破锣,“我们都是功臣!是功臣!救了家中父老,姐妹兄弟,不受杨贼践踏,凌辱!”
“王爷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弟兄们,杀!”
“杀!”
浪潮和礁石的碰撞,碎裂飙飞的全是猩红的血浪。彼此都已疲惫,但彼此都不能退。
两千人马杀敌五千,敌军所剩寥寥,已是战绩辉煌,然则当她主动放出红色信号的那一刻,便是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而敌人心知援军将至,底气倍增。故而士气如虹,纵使辟水锋锐如斯,也拼死不退!
机关算尽如晏诗,也不得不承受由此所产生的代价。
“傻子,”晏诗低声骂了一句。
“傻子!”
她骤而怒喝!
“谁要死在这里,都给老子坚持住!”
“从现在开始数五十下!五十息后,我带你们回家!”
“我带你们回家……”
“带你们回家……”
晏诗蕴含真气的声音被身后山洞不停重复,回荡在众人耳边。
穆王军众人的心弦无端被人拨动了一下。
为命赴死,本就是军人的天职。是本分,是宿命,是唯一的归途。
从军第一天他们就被告知,如果上战场还死死抱着能生还的欲望,是最容易死的。
所以最好每一次出发之前,都将遗言说好,再将上面的内容彻底忘掉。确保心上脑海,都空无一物,刀才能更快,腿才能更轻,命,才能更长。
直到侥幸回来,遗言便不再成为遗言,或者,死前再独自重温。
所以,当黑子说王爷会为自己报仇时,没有人怀疑。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报仇,这是理所应当。可是副帅却说要带自己回家。
真的还能回去吗?
“二十五。”
“二十六。”
“二十七。”
……
身旁有人念出了声。
这小小的数字,竟成了每一次举刀时的信念!
第一次有人不是要自己拼命,而是拼命活到那一刻,等她带自己回家。
这感受是如此陌生。
因着这陌生的信念,敌人的刀砍过来时,他们选择了躲避。因为此刻,除了自己的性命,已经没有旁的需要自己守护。
“五十。”
身后的火终于冲天而起。
一声清啸穿云破月,响彻怨女峰——
“穆王军收缩队形!跟紧我!”
“突围,回家!”
所有还站着的穆王军耳畔嗡鸣,精神陡振。
灌铅一般的双腿突然又有了力气,沉默的收缩,藏身于同伴身后,以晏诗为锋,组成一柄硕大的剑!
她深深吸入一口灼热和寒风相交混合的血气,长剑便即出手!
鸿飞惊天,夭矫腾挪,如龙破海,似雁穿云。不如斩灭敌方信号时的惊天动地,却剑光过处,便血花盛开,人影倒下。
因她不是要在敌阵中切开一个豁口,而是要砸出一个洞!
一条通道!
一条幽冥通往人间的青云路!
所以这不是惊鸿,这是天怒!
惊鸿能夺命,天怒才摧心!
不仅要杀敌,更要磨灭对方的斗志!
怕了,才会慢,才会软,才会退避!
慢一丝,退半步。千里归途只在这方寸间。
而她只要这一瞬!
血花似礼花,在穆王军的剑锋前端绽放,恣肆而热烈。
直在敌阵中生生趟出一条血路,无论多少军刀折戟,血迹飙飞。
“回家。”
“回家!”
在长剑的庇护下,剩下不到五百人的穆王军,终于冲出敌阵,跨上战马,朝来处疾奔。
……
“弄出点声响来,叫醒他们!”
在进入联军防区时,穆王如此吩咐。
底下人虽不解,却依言照做。
如此一行风风火火,从去时的隐迹潜行,到回时的大张旗鼓,各军惊疑不定,惊诧莫名。
行至中帐时,穆王吩咐,“就在这靠岸,我先下船。”
“你们回营,命王大宝再派五千人马过江接应副帅他们,务必将人接回来!”
“得令!”
“另外,剩下的全军集合,准备进攻!”
亲兵领命,便见穆王行将下船。知他是要去见昱王,便好心提醒,“王爷,船上有水,您擦擦脸?”
穆王头也不回脚步匆匆,“不必,就这样见人。”
船还未停稳,赢舒城便一个箭步跃上岸去,身后仅跟着程风一人。
那传讯的亲兵想了想,也跃下船去,径直一路狂奔,冲向穆王营地。
王爷虽没说,他也能明白这任务是何等的紧急。掂量了一下,脚程应该比大船要快几分,于是果断弃船抡腿。
昱王营地。
程风几乎把腰牌一路举着,怼在昱王大营守军面前,才不致让他们这群只看衣冠不认人的家伙,拖慢了穆王的脚步。
中帐之前,更是惊险万分。
若非他及时喝止,昱王帐前守军的长刀就要横架在穆王身前。
始终一言不发的穆王径自撩开帐帘。
“哎!王爷已经睡了……”
“紧急军务,”程风忙拉住对方,“紧急军务。”
想了想方才穆王那副模样,发冠不整衣衫微乱,哪里还是素来仪表堂堂的穆王爷,活似被人打败了似的,也难怪自己一时没有认出。
想来军务着实紧急,又见帐中王爷并未恼怒,便也作罢。
挟着一身寒气,穆王四处寻找昱王身影。
屏风后头的软榻上,宇文修正在小憩,沙场多年的警觉让他在寒风飘进的一刻就睁开了眼。
见一人风尘仆仆冲过来,刀柄在手,即刻出鞘,下一秒才看见来人面容。
只见他面色不变,直直走到刀前。
“王爷,我已得手,快请速速发兵!趁其军心大乱,未及休整,拿下怒州!”
烛光堂堂,不是穆小王爷赢舒城是谁。
“怎的如此……”
如此一身狼狈,面上似还有碎石拉出的血痕,汗渍染草屑也顾不得擦,昱王眨了眨眼,一时竟不敢认。
“王爷,我可是拼命抽了杨贼的筋骨。这怒州唾手可得,你要再不去拿,可就要便宜别人了。”
昱王这才觉悟过来,赢舒城说的是什么。
前不久下人的回报,加之先头那颗极耀眼的信号,还有他面前穆王这从鬼门关逃回来的样子,无一不昭示着此事真切无疑!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下最重要的是杨吉虎牙已拔,正是大举进攻的好时候!否则这人也不至于如此着急闯进来。
曾经说过要烧粮,没想到他果真做到了!
“哎,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派人前来说一声就好了。你看你这……”
“事态紧急,理当慎重!不亲自来,我不放心啊。”穆王笑起来,抹了抹面上的尘灰。
宇文修难以自抑地一拍穆王肩头,“好贤侄!真不愧有汝父之风,将门虎子,社稷之福啊!我这就去,替你把所受的这罪,给他讨回来!”
“你休整一下,也带兵前来吧!这是你的大功啊,可不能缺席!”
穆王苦笑,“我兵马损失惨重,差点连我也回不来。替您摇旗呐喊就好。我处理一下,就来。”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
昱王朗笑又拍了拍他,“好!回头我为你请功!”
“功劳是王爷的,我只要青芝酒。”
“行!不说了,我走了!”昱王匆忙披甲,喝人点兵。
中帐军员来往匆匆,联军紧急召集,即刻开拔,扑向乐水北岸杨军大营!
……
晏诗等人也终出敌阵,浑身陡轻,恨不得四蹄腾空,归身亦如箭。
可怎想刚出山坳,便见得另一条路上火光熊熊,一群人马正从杨军大营方向直插过来!
杨吉的援军到了。
看见她们欲逃,火蛇径直沿着大路追赶,一入洼地,道路变宽,便是细蛇化蟒,宛如蛇口大张,噬人的火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得到。后头逶迤数里,竟是看不到头。
杨吉这回是动了真怒。
“这么快!”
晏诗回头只看了一眼,便心下骤沉。
“别慌!我们前头也有人接应!”
她大喊着,“稳住队形,快!”
晏诗一马当先,遥遥领着残兵朝登岸处冲刺。
然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直至浑身密密麻麻,爬上了警兆。
方才那一眼,她便已经分辨出,对方在看见她们的刹那,领头的那几匹马,速度骤然提升,同后边的追兵有了明显的差距。
这并非战马优劣之故,而是骑马之人,皆用了轻功!
收粮官口中抱怨的,杨吉麾下的江湖高手,此刻终于现了身。
他们若赶上来,这五百人,她能护住多少?心里却是没底。
她不想回去的时候孑然一身,一点也不想。
“快!”
“再快些!”
她忍不住张口催促,略带嘶哑的声音被风吹到后头的队伍里。
马鞭此起彼伏地抽打,一下比一下重,可是后头紧追不辍的援军仍然肉眼可见的逼近她们。
这条逶迤于山谷的火蟒,蛇信吐出,蛇首高昂,移动得比前头那一小撮慌不择路的陌生来客,显然游刃有余得多。晏诗几乎能听到这庞然大物鳞片刮擦灌木的声响。
晏诗耳朵动了动,后头马蹄声不似方才粗重。
拧头回望,火蟒似乎细了一丝。
她眨眨眼,凝神再看。没错,就好像蛇皮褪了一层。
山谷路有宽窄,依据地形变换队形正常至极。
可是,路好像并未变窄啊。
不对!
她赫然再次扭头。
这次她终于发现了原委,却脸色骤变。
方才她没有注意,只觉两侧草木纵横,鬼影森森。此刻想来,那定然有一条乱草覆盖,只能容纳一人一骑的小径!
这小路在地图上没有标注。想来仓促间联军探子并未探得。而杨军在此地扎营日久,早将方圆数百里地形烂熟于心,客场作战,难免吃些亏。
可是如今这亏,伤疲满身,后有追兵的穆王军却吃不得!
敌军如此娴熟的于小径前头分了兵,巨蟒化二蛇,别无他想,定然是想穿插近道,前头拦截!
若待对方势成,到那时,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就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莫说晏诗一人,就算五百个晏诗在此,轮番箭雨覆下,也只有变成筛子的份。
归家路已半途,终究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万念电闪,晏诗转头吩咐,“黑子,你领头,带他们冲!”
“那你去哪!”
“你记住,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什么都别管,带人回去!”
“诗姐……”
黑子灌了满口的寒风,只得眼看晏诗眨眼间消失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