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一死,穆王便放了那些个虾兵蟹将,穆王军也重新扎营。场间气氛,终于肉眼可见地松乏下来。
“将他葬了吧,”晏诗看着身前双眸圆睁,手指朝天的小郭子,替他缓缓阖上双目。
“傅兄弟仁慈。”甄华在旁感慨。
见她一身郁气未散,甄华含笑又道,“听说傅兄弟前几日才从碧月宫回来……噢,瞧我,该改口称傅姑娘了。”
“傅姑娘以短短数日,便将这横行多年的碧月宫一举铲除,为武林除了一大祸害,当真是可喜可贺!”
“如此少年英豪,后来居上,乃是我们武林之福啊,艾师兄,你说是不是?”
艾长老点点头,“傅姑娘今日无端蒙冤,仍不忘替人收尸,老身钦佩。”
“是啊,想必日后若再有人质疑傅姑娘是那罪凶余孽时,也要看在荡平碧月宫这份大功上,斟酌一二。”
“我们这些武林同道,真是老喽。忝为前辈,也只能在傅姑娘这样的年轻人身后张旗助威了哈哈哈哈……”
“她真的一个人就推翻了整座碧月宫?”
后头众人七嘴八舌。
“听说碧月宫搜罗宝藏,堪比一小国皇宫,还用活人炼制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神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晏诗按住心底不耐,“怎么可能,皆是传闻,不尽不实,多有夸张。”
“就是。深山闭塞,环境艰苦,又如何能与我乌金国相比,就是想搜刮也搜刮不出来啊。最多刮出几斤山猪油。”
有人搭腔,后头笑声一片。
“傅姑娘只身入虎穴,定是千难万险。就算真得了些什么强身驻颜的好东西,也自该人家受用,这又有什么异议来。”
甄华替她说话,又低声冲她道,“不过观你似乎比去之前,武功更有进益,想来此番因祸得福,恭喜。”
晏诗微微点头,正欲离开。
可其余人却有听到的,不肯停歇:
“不会是吃了什么碧月宫的丹药,才这么厉害的吧,方才不是说傅姑娘年纪……莫非,真有这样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不成?”
“是哦,碧月宫偌大一门派,傅姑娘一点伤也没有。可见是有些好东西在身上的。”
“子虚乌有。”晏诗冷眼斜睨,“那不是老妖怪了。”
说着想起当日情形,唏嘘道,“事实上,因生活贫苦,他们死得更早些。”
“就算没有长生不老,可什么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救人性命的好东西总归有一些的吧。”
晏诗迈出的腿索性停了下来,转头冲眼冒精光的众人寒声道,“你们说的这些,我通通没看着。倒是有不少吃了筋脉尽断,化心成水,从七窍流出的毒王蛊就有,哪位想要?”
此言加上她身上半边身子染满的小郭子的血,煞是骇人。
“这……”
“这是怎么说话嘛……”
“不就是问问……”
“不然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灭了碧月宫。”
“是啊,又没个凭证。”
晏诗懒得再回,快走几步,行至穆王身前。
“王爷,无事的话,我去巡查防区了。”
穆王看向昱王,“本王和本王的亲卫,清白否?”
昱王呵呵笑道,“自然清清白白。去吧去吧,大家都散了。今日一个流言,明日一个流言,流言还不够多吗?有什么用?军中因为流言的大败才几天啊,都忘了吗?”
“与其关心这些旁枝末节,不如都滚回去想想办法,如何对付反贼叛军,才是正事!大家想要的,通通都会有!”
此话出口,这一出从清早就开始揭幕的大戏,终于在午时到来之前,落下了帷幕。
众人三三两两,往来处散去。
到末了,雪地上除了两滩惊心的血渍,和遍地凌乱的脚印,见证过这一场暗含杀机的闹剧,旁的什么也没剩下。
身着血衣的晏诗躺在偌大的船舱里,头枕双手,身上血迹早已凝固,身子半绿半褐。索性散了发靠坐船沿,任江风吹拂她烦乱的思绪。反正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个女儿身了。
今日事起仓促,她需要好好想想。故而真的跑到这穆王军的战船上躲清静。江景辽阔,山水苍茫,任其一涤心中尘埃。
凭她对杨吉的印象,他可没有这隔岸挑火的本事。而且她素来与对方从无交集,她的身份,对方应当不知道才对。
这种事不同行军打仗,令出军行。要操纵舆论,借势杀人,于此细微处着笔,须得当事人在场才好控制局面,因而主谋今日必定在场!
知道她身份的人除了薛鳌就是凤鸣楼的人,穆王军中也只有身边亲卫几人才知道。
能调动武林人士,迅速煽动流言,传至孟奢等人的耳朵里,应该不是穆王身边混进了奸细。否则,她刚到军营之初便可传出此流言了,万不用等到现在。
是薛鳌还是霍倚秋自导自演的戏?
应该都不是。
否则霍倚秋定然还会有后续计划,不会如此被人拿捏,而薛鳌,甘冒张扬惹祸的风险闹这一出,也绝不会只要口头婚约这么荒唐的许诺。
那会是谁?
此人究竟是真知道自己身份,还是只是怀疑?
凛冽的江风带着充足水汽直往江面上扫过,直想将人头皮都给掀飞,也还是没扫清她脑中疑窦。
一个侍卫匆匆从远处跑来,同守卫她的华弟说了什么。华弟即刻登上船舷,大叫道,“诗……傅统领!”
“傅统领!”
声音在江风中飘渺摆荡,“穆王爷叫你回营!”
她一骨碌翻身,从船舱处冒出头来,“又出什么事了?”
“好事!”华弟探身进船舱,兴奋道。
“探子回来了!”
“什么!”晏诗乍然抬头,撞到舱板,“咚”的一声!
“你是说……”
华弟坚定地连连点头。
“终于有点好消息了!”
晏诗随手拢住头发,一边绾系着一边朝穆王军营跑去。
第三拨绕道敌后探查粮草的探子,终于回来了!
虽然只有一个人。
满面风霜,遍体伤痕,衣服破口几处已然结了血痂,可见是何等九死一生中逃出生天。
晏诗刚赶到驻地,便遥遥看见探子被人扶着送出中帐,下去休息。
“如何?”
她风风火火闯进帐中,顾不得许多便开口问道。
赢舒城正站在沙盘旁边,仔细盘算。
闻言向她看来,面色喜气高扬,一扫早先的阴沉郁郁,招呼她道,“快来!”
“他怎么说?”
晏诗急不可耐。
穆王没开口,只是用指棍一点,尖端落在沙盘上一处。
风回谷。
“风回谷?”
“不错。”
晏诗仔细察看周边地形,该处地势颇高,周围山势自成扇形,南北通风,东边群山为屏挡住乐江水汽,天然的一处幽谷,“确实是适合藏粮的好地方!”
“确实同我们之前推测的一样,重点划了几个地方让他们仔细探查,看来没料错。敌人重兵防守,三拨人,只有他逃了回来。”
“可如果是这样,”晏诗生了新的疑虑,“杨吉抓了这么多探子,觉得位置不再隐蔽,会不会已经转移了地方?”
“我也担心,问过他。”穆王道,“他不是从敌人手里逃回来的。而是一早便分开。”
“这也是我这次的吩咐。前两次全军覆没,连个消息也没能传回来。这次索性就分散开来,但又不太远,恰在耳目所能及之处,倘若一人遭遇了敌军,只消示警,便能通知同伴。是趁隙潜入,还是绕道而行,全凭各人本事。”
“因而他也是运气,沿着同伴被抓这一路,跟到了放粮之处。敌人不会知道还有漏网之鱼。以为所有探子都被抓了。”
“决战眼看就要打起来,十多万将士的粮食,不是说搬就能轻易搬的。而且这么大的动静,很可能更加容易暴露行踪。因而,我赌杨吉不会动。”
“很可能会加强周边的警戒,调派更多的人手,将大网织得更密一些。”
“也不是没有道理。”晏诗摩挲起下巴,蹙起眉头。
“要不,我亲自去一趟。”
“不可!”
穆王未加思索便否决了她这个提议。
“现在杨吉以为消息没走漏,倘若你这一去,惊动了他们,反倒确定位置暴露,有了应对,我们的偷袭计划就难了。”
“就算不换位置,也会增派大军驻守,届时还如何叫做偷袭。”
“不错,是我一时乱了。”
“那风回驻军多少人?他摸清了吗?”
穆王点点头,“约莫一万左右。”
“你预计派多少人去?”
“五千,不能再多了。否则容易提前暴露。”
晏诗“嗯”了一声,“这我没经验,你定就好。”
“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一会安排下去,我今晚就动身。”
“你?亲自去?”晏诗瞪大了双眼。
穆王笑得豪迈,“这行动至关重要,务必要一击即中。否则杨吉不会再给我第二次的机会。只有我亲自去,才能鼓舞士气,一举功成!”
“可是……”晏诗仍觉不妥。
“一军之帅亲赴险地,不是明智之举。倘若有个什么意外,穆王军可是群龙无首……”
“王爷!我觉得傅统领说得对!”
王大宝带着一股寒风进得帐来,后头还跟着四个同样甲胄的将官。
“王爷此举不可!”
“王爷,三思啊!”
寒风吹得帐中灯火一黯,又复明。几人得穆王传召,刚到便听见晏诗这话,当即反对。
“这个计划当初是我们一起拟定的,那你们说,有谁有比本王更好的人选?”
“王爷,我去吧!”
“王爷,让我去!”
话没说几句,几位又齐刷刷跪了一地。看得出来,皆是心悦诚服赢舒城的忠勇之将。
“都起来。”穆王转身在主位上坐下,“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们一动,必然叫人知晓。只怕对面火还没烧起来,就被人知道了。”
“王爷是怕有人暗中使绊子,还是怀疑,联军中有杨贼的奸细?”
“都有可能。”
穆王眉眼沉凝,“尤其今日一事,更是坐实了联军中鱼龙混杂,不可不防。”
几位暗自点头,“今日事发突然,刚得到消息,他们就杀过来了,看来一定是有人刻意对我们隐瞒了消息!”
“还亏得我们如此卖力,他们就只会拆自己的台,这些狗杂碎!”
“罢了,今日这事先不论。尽快定下行动方案,今晚就出发!”
“王爷,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您亲自涉险……杨吉可是沙场里磨砺出来的老将,绝非以往那些山贼可比,还是,让我去吧。您这就打我一顿,以养伤为借口,不会惹人怀疑。”
穆王仍旧沉吟不语。
“不如,让我去。”
晏诗突然出声,打破了这僵局。
“傅统领!我看行!”
“是啊,傅统领今日这番身手,真是让我老梁大开眼界!”
“不错!傅统领虽是女儿身,可是今日一展身手,大大涨了我军士气,带队前往,士卒必然拼死用命,谁也不想给统领丢脸,谁也不想在统领面前丢脸的!”
“可是,你毕竟不是军人,带兵打仗……”穆王虽未说完,但忧虑之处着实明显。
武林争斗同行军打仗那是两回事。后者讲究的是步调一致,进退得宜,一味的逞凶斗狠,并非军队的作战风格。若是不能两相互补,反而两相妨碍,便就算她是江湖第一高手,也未必能成功达成目的。
“这简单,你给我配个精干的副手不就行了。”
“对啊,王爷,我跟傅统领熟,让我去!”王大宝欣喜请缨。
“你日日巡访,是水战主力,你不见了,不等于昭告天下?”穆王没好气地说。
王大宝一脸郁闷。
“接应叫给你,好好安排!”
“是,王爷!我保证将人完完好好接回来!”王大宝挺直身板抱拳接令。
赢舒城思忖片刻,深深朝她看来,“真没问题?”
“没问题!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对方肯定也有武林高手坐镇,我去会会他们。”晏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好!那我就让黑子协助你。”
见她惊讶,继而解释道,“本就想让他独当一面,正好他和你熟识,跟在我身边也有段时日。正好看看他有没有当将军的本事。”
“好了,”穆王看着她身上还未换下的血衣道,“你先去好好休整吧,具体定下来了,傍晚我再让黑子同你细说。”
“行!噢,对了。那些我带来的朋友,训得如何?有可用的,这次也一并随我带上吧。”
穆王微讶,不解她何以特意要求。
“毕竟人生地不熟,隔阂尚在,我既在军中,就多磨砺一下,也算照顾一分。”
赢舒城明白了,此举不仅是对那些巫耶族士兵有好处,对他们日后更好地融入穆王军,也是大有裨益。
不由轻叹一声,感慨她的心细如发,缜密周详。拍拍她的肩头,“你总是这么替别人着想,我却没能帮上你什么。辛苦了,平安回来。”
“嗐,我帮小事,你帮大忙,以后还有得你忙呢,”晏诗飒然一摆手,“我先回了。”
计划终于能够照常推进,晏诗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帐中安详静谧,心弦松弛。午饭热汤下肚,一觉酣沉,傍晚匆匆而至。
黑子正同她详说具体方案,怎料帐外有人急急靠近。
“阿羽!”
“阿羽你在吗?”
“什么人,王爷帅帐,不可乱闯!”
“军爷,我有急事,要找阿羽。他们说她在这里。”
“阿羽?噢你是傅统领的……”
卫兵话未说完,晏诗便掀起帘帐显出身影,“小忠?出什么事了?不着急,慢慢说。”
两日未见的兰小忠连鞋也未及穿好,赤脚站在雪地里急道,“阿羽,你不能去!”
“此去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