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就按武林规矩办。”
她越出穆王,迈步行前。既有凤鸣楼和薛鳌这两厢都作了保,她没了顾忌。扯落厚重的玄狐裘往穆王身上一扔,大大方方亮出了手中的辟水,傲视群雄:
“谁来试剑?”
声音不大,却清越铿然,如玉石敲击众人耳膜。
观之模样,众人心头不免泛疑,这声究竟是“谁来试剑?”
还是“谁来侍剑”?
抑或是,“谁来拭剑?”
“我来!”
簪花客隐隐激动,走上前来。
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你究竟是无辜的傅羽,还是凶徒余孽,一战便知!”
“呵呵,”晏诗笑得肆意,“没用的。”
“你怕了?”
她笑中的鄙夷更加昭彰。
“我怕的人不少,但你绝不在其中。”
簪花客眼珠遽然因受辱而赤红。
“你找不到凶手,便认定了我,就算我证明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不管信不信,总要打一场。你逃不了。”
“呵,那就来吧!”晏诗身量没他高,看他的眼神却宛如俯视。
簪花客忍下怒气,眼中红色渐退,双手抱拳,“浣花门徐通,请赐教。”
“穆王军,傅羽。”
见她架势也未摆,如此托大,徐通足下发力,窜至晏诗身前,脚踏处碎雪飞溅,确像一朵盛开的蔷薇,两道尖刺自袖中飞出,指尖盘转如轮,叫人辨不清去向。
“原来这便是簪英手!”
“很厉害?”妙圣者妙目微抬,望向身边不知哪个门派的人。
对方见妙圣者搭他的话,颇为意外,立刻恭敬道:“这乃浣花门四大成名绝学中的第一式!叫人眼花缭乱,摸不准他是攻是守,上下左右,且变招无穷,灵活非常。你不动,便是他先动。你若动,他也可后发制人,极为难缠。一不小心就要吃亏的。”
“花开无处,所谓簪英,原是如此。”
“且别以为这般迅捷定然力量轻省,虚实之间变化无数,击空便虚,击实便实,一旦中招,便是重伤。”
“有意思。”
“不是如此,江湖哪能容得下这帮喜欢戴花的假娘们,早被人给灭了。传说他们这套武功,是个太监所创呢,呵呵呵……”
那人兴致勃勃,见妙圣者面色微沉,毫无笑意,便讪讪不再多言。
他还没说完,浣花门讲究的便是一个圆转如意,气随心走,变幻无常,灵活机变。同时更善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兼用男子体魄之雄浑,对敌方事半功倍,是故他们的兵器皆不长。
恰同晏诗一样,走的是轻灵路子。男人走这脉的,武林中甚为少见。
两者对上,必如莺舞蝶步,穿林过叶。
可若是那样,游龙步她便藏不住了。
因此晏诗一早便没去分辨。
她在对方动的刹那就离地凌空,剑光出鞘破雪,直指徐通中门。
纯纯粹粹的一招天怒第七式——堕日。
他熟练变招,一手架剑,一手……
没有另一手。
因为他发现仅凭一道尖刺根本挡不住剑光分毫。
不得不转攻为守,双手齐出,将剑光挡在身前。
然而,还是挡不住。
旁引落空!
正是浣花门的拿手好戏。
当夜息州城,紫瓣“二哥”也曾用过,终免不了软剑寸裂,一剑封喉的下场。蔷薇刺又待如何?
双刺剧颤,似有嗡鸣渐起,正竭力将剑上的劲气卸往别处。可惜不管再如何轻拨慢挑,终归是需要力气的。
四两能拨千斤,那万斤呢?
剑光没有丝毫变招的迹象,好似她就只会这一招,三道内息循着天怒的轨迹狂涌而出,汇聚于剑端。徐通感到,迎面而来的并非一个人一把剑,而是一道瀑一座山。
巧劲能挑房梁,如何能挑山梁?
蔷薇刺比起软剑,自是不同的,可今日的晏诗同中秋夜的她,又岂非一人?
双刺的嗡鸣渐锐,几近啸叫。这是即将断裂的征兆!而剑光还在前进,虽然速度稍缓,却仍旧在肉眼可见地前进!
徐通的手臂弯折正越来越大,剑光距他胸口也越来越近。
别无它法,他只得撤步后退。
顾不上四周响起的讶异,一退,再退。
“这怎么可能……”
徐通瞳孔里涌起浓浓的震惊,他近三十年的内功修为,怎么会输给一个如此稚嫩的丫头。
对方并非凭仗剑招精奇,步伐转换,而是从头到尾只用了一招,就像大人打孩子,长辈打晚辈,名宿打新徒那般,蛮力强推。
就这一招,便逼得自己先变招,再变守,仍守不住,败退了三步。
三步之后,并非剑先势竭,而是刺折茎断,剑锋迫喉,胜负已分!
一招溃败,竟至如斯!
全场鸦雀无声。
场地中央只留下两道数丈长足痕。
那是徐通前行而又后退的雪迹。
从哪里来,便退回哪里去。
前进两丈,退三丈,便是退无可退。
他此时方觉,剑锋比雪寒。
师侄三人皆为一剑穿身,像极了眼前人的风格。如果真是被她所杀,那他如今也无话可说。双方不在一个层次,差得,太远。
他艰难地滚动了下喉头,咽下人生中最后一口唾沫,闭上了眼睛。
不想晏诗却翻转剑柄,松松入鞘。竟是懒得看他一眼。
徐通难免心头狂喜,一观周围同道的面色却是顿觉尴尬。
说好要好好试试她的武功,没想到,结束得竟这么快。
只一眨眼一呼吸的工夫,他便败了。
晏诗冷冷扫过他,和后头那些目光惊诧地看客,“还有人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感觉受到了某种挑衅。
要说不想上去杀杀对方的傲气那是假的。只是这一个女娃娃,武功高深莫测。打赢了也无甚光彩,打输了却丢脸至极。
且又不是武林大会,不过是为了验证对方身份。可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摆明了这是官府中人互相倾轧所做的局,自己不过是来看场热闹,没打算将自己的底牌露出来叫众人赏鉴。弄不好还平白无故得罪了一个高手,和背后的穆王,无利可图,何必冒这风险,得不偿失。
诸如艾长老、清静道长这些个武林名宿自然就更自恃身份,不肯轻易下场了。
故而大伙都心照不宣,不愿接腔,只私底下议论纷纷:
“别说,她这副样子,莫说和晏诗长得类似,就是他俩完全不一样,要跟我说这是晏诗,我也不怀疑。”
“简直跟传闻中一模一样。年轻,厉害,不笑三分冷,一笑百花开。”
“你不是说不看相貌嘛。”
“嗐我就是说那气质,你看杀气、傲气、豪气、怒气,那点不符合晏诗的经历?通常的山村野妇根本就养不出来!”
“穆王不是说了吗,人家在王府长大的,自然也少不了。”
“也是。”
眼见场面气氛尴尬,昱王爷也面露鄙夷,有人忙抛出话来,“徐通,你不是要报仇吗?就这样你就不报了?”
这下话题中心又落到了徐通头上,他在此事上最是积极活跃,也屡次扬言替同门雪恨,这雷声震震,结果一招惨败便缩了回去,着实是有些难堪。
“是啊,徐大侠也是浣花门的中流砥柱,同门之仇,如此说放下就放下了?”
“对啊,才一招你就怕了,那还说什么报仇。”
有徐通这大幌子招摇,众人皆暗暗松了一口气,齐声挤兑起来。
簪花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底哪里不知这些看客什么心思,却着实被逼得无路可走,江湖人最看重脸面,舍生取义是为侠,轻义存身便是犬。若一辈子被人鄙薄轻视,那人何以入江湖?
簪花客簪花客,不仅簪在发上,更是簪在了心里。既簪了花,是美也是牢,再也拿不下来。声名若堕,花还怎开?况一朵凋敝,累及满园,万死岂赎?
只能怪自己仗着年纪过于托大,想借势压人,不想却反成了后起之秀的垫脚石,如今想收手,怕是来不及。
是故徐通只得咬牙出声,“我……再来!”
晏诗冷冷看着这个戴花木偶,“再来,我就不会收手了。”
“我不怕死……”
“你死不死无关紧要,浣花门建宗不易,你就不想为宗门留后?”
浣花门不算大,实力强的也不过三四位。息州城一下折损三元,是故能出来寻仇的也只有他一个。若再埋骨乐水,浣花门就算不分崩离析,也要任人欺凌,终难为继。
晏诗一半好心,一半也不想被形势所控,表演武功给这群猴子看。
徐通面色纠结不定,宗门败于他手,又如何面对先祖师傅?面子和里子,都很重要。却是该怎么选?
“你死了,踩杀你门人的,你猜会不会有他们?”
徐通闻言,面容终于凝定,向晏诗行礼,大声言道:“我本意为着试探武功,姑娘武功深湛,令在下叹为观止。如今身份未明,我不应再出手。待得诸位查明真相,我再报仇不迟。”言罢退入人群中。
众人不妨他竟不接茬,只得顺着话音议论起来,“是啊,那她这是什么功法?”
各人纷纷看向了清静道长。
“好生厉害,这肯定不是停云功法。”
“是啊,停云功法讲究写意圆融,不是这般强横戾气。”
“那道长,是惊鸿刀吗?”
清静道长垂目思忖片刻,摇摇头,“应当不是。”
“什么叫应当,您再好好想想,是还是不是?”
“不是。”他果断否决。
“怎么会,那一剑如此迅捷,如斯刚猛,极符合惊鸿刀的刀意啊。”
清静道长摇摇头,“惊鸿刀我见过,刀意宛如朝日煌煌,正大磅礴,一往无前。而这一剑……”
“这一剑如何?”
道长看向晏诗,面露凝重,“这一剑却多含忿恚,恨意喷薄,隐有欲毁天灭地之怒。绝非同一种功法。”
“啊……”
众人皆回味着方才那惊天一剑,原来不是惊鸿吗?
“会不会,时间太久,您记不清了,有些出入,也是有的。”有人不死心。
道长面色微沉,“信不信由你。贫道只说自家见地。”
那人只好噤声不言,其余人等彼此打量,渐渐看回晏诗身上。
莫非她真不是晏氏孤女?真是穆王之妹?可凭她如此武功,武林中却为何籍籍无名?好似凭空冒出一般。
徐通犹疑半晌,终究说出内心疑惑,“且说她的内力,好生深厚,绝非双十年华能有。若非吃了什么丹药,便是她断然不止双十之岁!”
“原来如此……”
众人皆道,难怪徐通一触便退,好歹他修行有成,四十有余,正值壮年,如何轻易负于一个小姑娘之手。
江湖之中,传闻武功臻至化境后能驻颜不老,延缓寿命。这女娃看着年轻,可若说是二十有余,再辅以丹药助力,内力与徐通相当也不难理解。更甚者,难不成,她许是一位得道高人,返老还童隐匿于穆王爷身边?也并非没有可能。
还是说,她就是江湖近年悄然闻名的梦中杀手,蛇影客?
传闻那人爱一袭白衣,眼前这纤肢玉容,雪覆其肩,好似身披皓羽,便已凛然自生。倘着雪衫,岂非夺魂摄魄?
众人望着晏诗,心中疑虑不休。
清净道长则深深望向负手而立,重覆上玄狐裘的晏诗,面露了然,喃喃自语,“难怪。否则也说不通,这般年纪,怒火怎会如此滔天。不过,这功法,终非武林幸事啊……”
“喂!”
“你们商量完了吗?我这到底是什么功法?”
晏诗脆生生催问道。
众人这下谁也不敢出声,恼人的嗡嗡声霎时静下。
“怎么?看不出来吗?”
“一大早兴冲冲带人闯营,就因为一则查不出根的流言,逼迫诬陷我和我家王爷,事到如今,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晏诗铿锵质问,雪地里乌压压一片人,却杳无声息。
昱王看着这群武林人士如斗败公鸡的模样,哪还能不知晓,什么从武功路数现原形,一样也失败了。甚至比先前败得还要难看。嘴上不好说什么,鼻子重重地哼了声,心里暗骂:都是废物。
窦平章赌输了,不好再说什么。徐猛更是抱着手看戏。只剩下一个孟奢,当初便是他挑的头,如今看他顶不顶用了。
“奢贤侄,此事你怎么说?”宇文修问道。
孟奢傲气不减,仍旧鄙夷道,“武功嘛,她会这大家没见过的,也不代表她不会惊鸿刀和停云功啊。”
“传言晏孤飞被捕时她便逃了。现在突然冒出来,谁知道她是不是又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偷学了什么新的武功。”
“这话也不是没道理。”昱王面色似有和缓。
可徐通却不干了。功法三五年练成的有,但凭仗这样的武功就能一招击败他这修习了大半辈子的簪英手,岂非天下笑谈,说出去自己还怎么行走江湖?浣花门还要不要在武林立足?
“昱王爷,孟将军此话大谬。”
“晏孤飞身死至今不过五载,速成的功法虽有,可练至大成也绝非易事。即便她天纵奇才,犹如梅卿在世,短短数载间便已大成,可内力也绝不至如此深湛。”
“我浣花一门功法虽不敢称江湖第一,可也绝非凡庸之辈。恕我直言,修习五年就能一招败我数十载内力的功法,当世还没有!”
“是啊,身兼多门功法,说得容易,你怎么不去练呢。”武林众人听孟奢这话刺耳,也便纷纷帮起腔来。
“就是,你当是攒金豆呢,一生二,二生三。”
“武功越驳杂,越难练精,精力有限,经脉也极易错乱。不是空口白牙那么简单的。”
孟奢听得七窍生烟,若非今时今日,这帮只知打杀的凶蛮怎敢这样冲他说话。
即便是今时今日也不行!
转身便骂起来,“先前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可以试探出她的武功,现在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转头就舔起她的屁股来,各个还有头有脸,却只知在此嚼舌根,连个凶徒遗孤都打不过,还习什么武,全是一群草包,废物!”
“孟奢!”
宇文修没拦住盛怒之下不择口舌的孟奢,群情已然哗变激愤,喧嚣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