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那个,是你的人?”
晏诗问的当然是那个任谁都看得见的断头。
穆王摇头,“非也。”
“昱王或者窦家的人吧,我不清楚。”
铁锁连环的消息放出去,自然不乏想要邀功请赏的人。只可惜……晏诗摇摇头,“又是一个被你利用的。”
“你对我有偏见。”
“什么叫又,我利用了谁?”
“我。”
“那多谢你,愿意被我利用。”
“……”
晏诗发现自己的口才,是真的很弱啊。
“皇帝除了大发雷霆,还有什么新的谕令?”
“谁摘了羊头,谁就是西北之主。”
“这么大的甜头?”
晏诗也不由惊讶皇帝的手笔。
“他就不怕下一个杨吉?”
“所以不过是空头支票。”
“离云州太远,确实鸡肋。”
“可是若给别人拿去,尤其昱王徐猛他们,地盘连成一片,会不好对付。”
“我们怕,皇帝更怕。所以,他不会给的。”
“希望如此。”
“那他们也不是傻子,都不去争皇帝这招就这样落空了?”
晏诗不信人心贪欲,会舍得下眼前这一大块肥肉。想与不想,动手收手之间有太多随机变化的余地。浑水摸鱼,可不能把自己也给搅进去了。
“自然不会,”赢舒城冷笑一声,“宣旨之前,已经把我架在炭尖上了,才烧的这把火。”
“何意?”
赢舒城努努嘴,示意她身上的玄狐裘,“几道圣旨把这些全骂了个遍,唯独赞我护国有功,赏了这件据说是皇帝常穿的玄狐裘。”
“咦,”晏诗闻言眉峰顿蹙,肩膀一抖,就要将斗篷扔下来,不妨被穆王双手按住。
“只是据说。信不得真。何况不过一件衣服,质地上好的,举国也找不出几件。你怕冷,正好。”
“我缺这件衣服了?膈应,”晏诗伸手就要抓脱下来。
“新的,”赢舒城加了力按住,无奈道,“一抹就感觉得出来。”
“相信我,皇帝不知多少件衣服,都是下边的贡品,堆在库房里,有些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赏下去。”
“说是御驾用过的你就信了?他使过的几乎从不会赏出去,除了吃的。旁人觉得金贵,他也觉得恶心。所以,你就放心穿。越招摇越好。”
晏诗诧异抬眼,“你疯了,风口浪尖时候,还要招摇?”
“我故意的。”
“虽然找不到把柄,怕也不会想到是我一手放出去的铁索之计,但结果终归是人人都看得见的。全军溃败,唯独我力挽狂澜,皇帝撒下来的火气,自然朝我这发。”
“早料得到如此,且当做我们渔翁得利的代价,我甘心领受。”
晏诗默默慨然,“果然朝堂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话说你没有并船,那孟奢呢?他们也并船了吗?”
“没有。”
“我想也是,那他们当时在干什么?”
赢舒城微微一哂,“他战船挨着昱王,另一边是徐猛,在一堆并排的船中间,挤压得动弹不得,阵型在时他是可以调度的,可火势一起,全军溃散,哪还有什么阵型,他散不开,连带着伤亡。”
“你在最边上?”
他点头,“我人数最少,自然排在边上。”
“果然思虑周详。”
“谢傅先生赞誉。”赢舒城笑得神采飞扬。
“那为何又要继续招摇?”
“皇帝既然想拿我当磨刀石,我便是想退也不行。”
“不如就把火烧得旺一点,干脆做出想争西北之主的架势来。我不争,他们又怎么会去争?”
“人都是这样,自己不想要的,看见别人去抢,就又舍不得了。”
“我越去争,他们就越争,越争才会越乱。”
“‘争为不争,不争为争,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晏诗喃喃道。
“没错!”
穆王拍案叫绝,兴致勃发揶揄道,“这又是哪本古籍残章里的,或者哪个姓齐还是姓周的达者所说。”
“算了,是我梦中所得,姓晏之达者口授的。”晏诗知他不信,索性懒得编。
“哈哈哈,放心,我不问你出处了,有你足以!”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个争法?”
“我已经想好了,”穆王成竹在胸。
“怎样?”晏诗情不自禁前倾半身,狂热的血液在体内蠢蠢欲动。
却见赢舒城站起身来,“等我一下,”说罢掀帐出去。
她不知所以,兀自愣神眼看着他消失在帐外。
真就几个呼吸,没让她思绪跑偏,人重新回了来。
她偏头去看,发现对方手上还抓着把草。
“这是什么?”
“毒草?”
“呵呵,”赢舒城忍俊不禁,“倒也是条路子。”
经过炭盆时手一松,纷纷扬扬的草茎落在炭盆里,眨眼间化为青烟一缕。
“烧,你要……”
晏诗陡然站了起来。穆王眨了眨眼。
釜底抽薪。
她回来时便想过这招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赢舒城反而先她一步想到了。
“要是计划成功,这样一来,杨吉必然等不到乐水封冻,就要提前决战。就看南岸这些人,顶不顶得住对方这弹尽粮绝的背水一战了。”
晏诗握拳,轻轻叩桌面。
“眼下这局面,谁急谁被动。何况知晓了杨吉粮草断绝,军心振荡,这帮鬣狗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赢舒城伸手烤着火,脸上明光跃动。
“双方都红了眼,戏才好看嘛。”
“杨吉一旦挺不住,就是合谈的好机会!”
晏诗轻轻踩住一根飘落在炭盆外面的枯草,沉声道。
“你一定能说服他的。”她将脚下的枯草碾碎。
穆王扬起脸来,“绝不辱命。”
“但现在的问题是,对方的粮草不知道藏在哪里。杨吉的命根子,定然看守得比他的内裤还要严。”
“咳咳……”
穆王面皮略显尴尬,仍努力严肃起来,“我已派探子去查了,一有消息就会回来报告。”
“行了,”说完他伸手拉她,“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吧,有空去拜访一下七星剑派,好歹他们助你一臂之力,总要去好好谢谢人家。”
“就穿这身?”
“就穿这身!”
不由分说,晏诗被塞进了自己的帐中,听得外头吩咐,不许打扰。这才放任自己浑身舒展的窝进厚厚的被褥中。
外头雪花簌簌,身周暖意融融,此刻才终于意识到,身上卸下了一个重重的包袱,眼前一切都是喜事,诸事皆如愿,终于在这十多年未有过的轻松里,带着笑容睡去。
一夜酣沉,黑甜无梦。
第二日,果如他愿,披着黑亮长毛的御赐大氅,大摇大摆,去找凤生他们。
将前日对穆王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但将圣王蛊和阿恒宣娘等人一概隐去,只说自己带领巫耶族人发动了一场推翻碧月宫的政变,这才在这么短短时间内一功成身退。
各人听得一番热血沸腾,啧啧称奇。甄华更是忍不住老泪纵横,直叹“平生足慰。”
艾长老的内伤有所回复,周岁则憋了口气,与昨日开始下床加入早练。这次大战他们谨慎了些,倒是无人再受伤。
此番道过谢意,又留下了些薄礼,婉拒了对方的晚饭之邀,这才在凤生等人崇拜的眼神中兴尽而返。
回去时,恰见一亲卫从赢舒城帐中出来,脸色惴惴。
正想问个究竟,转念拍拍他肩头让他离开,自己撩了帐帘进去。
“出什么事了?”
赢舒城见是她,面色稍霁,眉峰却没有完全放平,依旧盯着沙盘,沉思着什么。
她也不打扰,转身出门。
却听后头抢声,“别走!”
回身看去,赢舒城叹了口气,神思郁郁。
“按理,今天该回来了。”
晏诗不吭声,只等他把话说完。
“我一共派出去了三拨探子,可到目前为止,一个人也没回来。”
“寻杨吉粮草的?”她幡然明悟。
赢舒城垂目去看起伏错落的沙盘,算是确认。
“最后这次我特意吩咐,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今日都必须回来复命。可到眼下这个时辰还是没有消息,看来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杨吉估计料到我们会这么想,也知道他耗下去的关键一环就是粮草,防守想必处心积虑,严一些可以预料。”晏诗安慰道。
“何况你的兵卒习惯山丘丛林掩藏身法,可毕竟对面是荒原雪地,不是你们熟悉的地形地貌,容易暴露是正常的。”
“况且他们不是没找到,而是没回来。恰恰说明他们已经摸对了地方,才会遭遇敌军的。”
“理由我能给他们找一千个一万个,可是找不到粮草,这仗就没法打!”
穆王将手中指棍扔进山川丘壑间,罕见的发了怒。
“本来三拨不成,我便派四拨五拨,八次十次,也总要把老婆屁股给摸清楚,只是你看这天,雪一日紧过一日,恐怕不会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
“好办!”
晏诗一掌呼在桌案上,“再安排几个探子,我跟他们一块去!”
“他们定然是找到地方,却没法脱身。我去,保证连人带地方给你整回来!”
穆王抬眉看着她,有所犹豫。
“你……”
“不放心?”
赢舒城双手叉腰,“我想的是,杨吉手下也有武林中人,别忘了,能将七星剑派长老打伤的,武功岂会平平?而且敌后重地,高手定然不止一个。你才刚回来,未及休整又着急前去,我觉得不是稳妥之计。”
“可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何况我只是赶路累些,休息两觉已经回来了。”
“你别忘了,我是要参加武林大会的,不练练手怎么行。”
穆王打量她,思忖再三,终于直起身来长吁一口气,“呼……”
“再等一日吧。”
“好!若明日再无消息,我明日便出发。”
穆王依旧微沉着脸,没有说话。
此刻除了等,说再多也是无用。
鹅毛般的大雪簌簌擦过帐篷外侧,身着全甲的士卒脚下,已经开始出现了碎雪声。一夜过后,乐水两岸就会全被积雪所覆盖,入眼所见,营地内外就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今日巡视江岸时,发现岸边冰层约莫已有一臂有余,对岸的马蹄恐怕已套好了棉布,就等待着乐水彻底封冻的日子。
时日已无多。
可对方的粮草究竟会放在哪呢?
穆王再一次仔仔细细扫过面前简陋沙盘,揣测着杨吉的心思。
注定又是一个无眠夜。
如果帐外能响起匆匆脚步,一切也不算白等。
可人生失意常八九,这一夜,安静得令人心悸。
翌日,雪越发大了,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帐帘才开一线,寒风便夹带着雪片挤进来,往人身上扑。
晏诗一个激灵,便又放下了帐帘。做足了准备才迅速的闪身出去,在这片让她几近眩晕的白色里,半眯着眼跑进穆王的帐子,差点和里头出来的人撞在一起。
“哎呀!”
她下意识错步站稳,便听得对方叫道,“诗姐?”
原是黑子。
她心中骤喜,“是不是有消息了?”
“你知道了?”
“什么?”
“黑子,你先出去。”
穆王发了话,还是昨日那身衣裳,昨日那个姿势。胡茬钻出,嘴唇紧抿,眉峰高蹙,犹显五官轮廓分明。
黑子顺从垂首离开,脸上犹带焦急。
赢舒城抬脸正欲开口,便又有人进来禀报。
“王爷,昱王爷他们来了。”
“这么快!”
“都有谁?”
“几个将军,还有武林各派,几乎全都到了。”
晏诗如坠五里云雾中,转头愕然看他,“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便听得外头一声高喊:
“穆王爷,把罪囚余孽交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