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诗回头瞥了眼火光下辉煌璀璨的碧月宫,“既然建起来了,毁了太可惜。碧月,多好的名字,给糟蹋了。往后,就叫新月宫吧。”
说着剑光掠去,“碧月宫”的“碧”字被齐整削去,剑痕凌厉飘逸,一个“新”字现于其上。
这断口,象征着伤痕仍在,警醒后人,此样血,永不再流。
“谢神使!”
“新月与太阳同升同落,我们总看不见的。但明月不在天上,而在心里。”
“好与坏,善与恶,心中白如明月,无从矫饰。望你们日后,行事之前,好生斟酌。”
“吾等永生侍奉,绝不有违!”
“族里的事物我不懂,你们各自挑选德才兼备的人,商量着办吧。三年为一期,做得不好的,就换人。碧月宫这种以姓为尊的事情,不要再出现了。”
“谨遵神谕。”
“还有,月神特意交代,圣女今后,就不必选了。流血叩门之事也不可再有。月神洞察人心,心中虔诚他便能知晓,杀人流血之事却最是厌恶。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月神慈悲,我等感怀不已!”
晏诗点点头,不经意间见到新圣女对视情郎的缱绻目光,顺口道,“男女婚嫁和离,皆为自由,全凭当事人自己意愿,旁人不得横加干涉。若有一方长期打骂伴侣的,严惩不贷!”
“是!”
“不日我便要离开了,以后若有事找我,就用这个标记。”
晏诗以剑在“新”字左下那一点处添了几笔,好似半截羽毛。
“这是……一截断羽?”
“好眼光,正是断羽。”
“神使名讳有羽,用这断羽为信,会否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此鸟不仁,故断其羽。”
晏诗语速凌厉,似有金石之声,众人低头,皆不敢言。
她视线落在轮廓嶙峋的碧月宫残骸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外头,还有个比这大千倍的‘碧月宫’还没有倒掉,此间事了,我就要离开去断其羽翼,割其喉咙。”
“此处盛产桐油,你们又会制藤甲,回头我命人送良种工具来,换你们的桐油藤甲,有多少要多少。或者你们想要什么,也可以提,具体事物,我派人同你们谈,你们可愿意?”
“这……”
“不急,我休养两日,后日之前,给我答复即可。或者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来找我。”
这一条条的谕令颁布下去,巫耶族人皆俯首领命,井然离散,这特殊而格外盛大的拜月祭,到得此时,方终于落下了帷幕。
望着这无穷山岭,晏诗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聚拢在心头那一抹最深沉的阴影,终于消散。
从此再也没有利剑悬在头顶,无论如何,她总算是完成了任务,替这世界的自己,改变了命运吧。
从此,她便是她,是她,也不是她。
从此,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而不必担心那既定的牢索,在毫无预兆之际,将自己扼死在半途。
好像脱去了几斤重的铠甲,像鸟挣破出牢笼,龙脱困于九渊,眼前山河,直下万里,皆是她仗马倚剑可能达!
心中豪情顿生,晏诗足尖轻踏,飞身而起,如九天神女落于侍月楼废墟之上,仰天一声长啸,破空穿云,回荡在山岭间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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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晏诗上下一新,站在碧月宫前同众人话别。
包袱里是碧月宫里的丹药宝贝,身后站着小忠、阿恒等十余个人,与兰婆、欢姨带领的巫耶族众人依依惜别。
她没想到,来时孑孓独行,回时能有这么多伙伴。
几个年富力强的神子,除了阿恒,母亲都不在了。其余六七个,是不安于现状,向往走出大山的青年。
除却这些人,这两日还有前来对她倾吐爱慕的巫耶姑娘。不得已,才告诉了他们自己女儿身的真相。
此事传开,不想竟影响了议事长老的推举,让兰婆和欢姨,皆成为了族中的核心层。更有甚者,想跟随她一同外出的女子,也多了起来。
终在她相劝之下,才同意等阿恒他们将通路建好后,再外出行走。
“欢姨,你和阿恒才见面,你也舍得?”
欢姨热络的将她紧紧拥抱,“你们都是好孩子,他一身功夫,跟着你,我不舍得,但是愿意。”
“何况,又不是不回来。”
“可是,难免有危险,我不能时时护住他。”
“傻孩子,他一个大小伙子,要你一个姑娘护,像什么样子。你尽管使唤,我的儿子,我相信他!”
阿恒骄傲地笑了起来。
晏诗心中滚烫,这对母子,能拥有彼此,是何等幸运。
“兰婆,你终于当上了族长,或许当年麻老是属意你的。恭喜。”晏诗也上前拥住了兰婆枯槁的肩头。
“过去了,不想了。能有几年继续参研蛊术,老婆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兰婆眉目舒展,言语再如何洒脱,眼眶依旧含着泪。
“倒是你,在我旁边住了几日,竟没看出你是个女娃娃。龙天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败在女娃之手。”
“女娃娃怎么了,除了力气小点,哪样输了?就像兰婆婆您,我相信你当了族长,一定会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
“到时候小忠找到了宣娘,就会回来孝敬您的。”
“好孩子,有志气!至于忠儿和琼儿,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找得到最好,有机会让我见上一面。若是无缘,你们安好,我死了也放心了。”
“姆妈,你又说这些。我一定会把宣娘带回来给你看的!”
“噢,对了,还有我媳妇!到时候你就不用担心了。”
“知道找媳妇就好。好了好了,走吧。天不早了,路还远呢。”
“好,我知道了。这些日子,能扳倒碧月宫,多谢您老人家。”
“唉说这就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走吧走吧。”
兰婆将她掰过身子,往前推。
“好好好,走咯,各位!”
“山长路远,来日再相逢吧!”
“神使我爱你!”
清脆的女声响起在浩荡的队伍后头,山里的表达总是这么热烈而直白。晏诗不免笑着回头,冲人们摇了摇手,在阿恒他们善意的笑声中踏步前行。
几头驴背上驮着的,是几百副藤甲,他们身上,也是人各一副,穿林过叶时遮头护脸,轻便又耐磨,远比那些斗笠蓑衣好用得多。
“你果然骗我,”走远之后小忠不满地道。
“我保证,宣娘对我没有半点想法。”
“这样最好。”
“神使,我们现下去哪?”
“去战场,你们怕不怕?”晏诗饮了口水囊里的水,擦擦嘴道。
“战场?”
“不错。乱世之中,想要建功立业,从军最快,一开始你们可以当我的私兵,习惯了外边之后,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拿主意。想自己走的,我也不会拦你。”她理解对方的犹豫。
此处桃源安乐,虽然清苦,也比外边硝烟漫道提头赶路来得踏实安稳。趋吉避凶,乃人之常情。
几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个人说,“反正我们都不懂,就跟着神使你!你叫我们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的路,可不好走。很容易掉脑袋的。”
“你都不怕,我们也不怕!”
“对,我们也不怕!”
“好!那也别叫我神使了,叫我傅兄弟吧。当着外头的人,嘴别滑了。”
大小伙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吧,我妹子回来告诉我我都不信。现在看也还是不像。”
“那最好!我那多的是好妹子,到时候让你们一个个,带着媳妇回来!”
“好!”
“跟着别人最多发金银,跟着神使还能发婆姨,我们可赚大发了!”
“妹在他乡莫着急,翻山越岭把妹寻咯~”
晏诗掩抑不住上翘的嘴角,歌声笑声洒了一路。
到得乌金国境内,一行人换了服饰车马,马不停蹄往昱州丰宁县赶去。
而同晏诗他们一样,千里赶往丰宁的,还有一匹疾驰的军马。
两者正好行营前后到达。
晏诗正要放慢速度,便听见后方遥遥传来一声高呼:
“陛下圣旨,速速放行!”
回头便见一黄衣使者打马飞奔而来,后头扬起冲天尘土。
门将脸色晦暗,连问都没问一声,就命人搬开了拒马桩。
看着来人风驰电掣般奔入营房,晏诗心中大为称奇。
“小哥你们怎么不问……”
“问什么问,你的腰牌!”
“噢……”晏诗扫了眼守将们,熟练掏出怀中信物。
完全枉费了她一番乔装藤甲的心思,行营守卫几乎在看见穆王军腰牌的那一刻就挥手放行,“进去吧,进去吧。”
至于马车上的货物,那些人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个个垂头丧气。
进得营来,才发觉士气低迷,肉眼可见。行得几步,便见几个新竖起的帐篷,又宽又大,哀嚎沸耳,伤兵盈目。
她心中不由一惊,赢舒城先前说正在准备的大仗,败了?
别说是她,后头那些巫耶族人里,就算是阿恒这样的护卫身份,见此惨状也不免面色微变,心中泛起滔天狂澜。
“从军就是这样的,但军营以外,你们见过了战时的平民百姓,就会觉得还是拿着枪杆子的更好一些。”
晏诗特意放缓了脚步,带着人马徐徐而过。
何去何从,当由他们自己选择。
此刻距离她数十丈外的联军中帐里,气压低得好似雪峰险崖。
西北失利的消息传至京都,连日来圣谕不断,不算这刚到的,三日内京里已经连下七封谕旨,此刻小黄门手里的,已经战后第八份,今日第三份诏令了!
且这上头的口气,一封比一封强烈。不仅让这诸王诸将们连番跪得膝盖疼,面色更是一日比一日难看。自从本朝皇帝登基以来,他们好像还是头一次,被如此严厉的训斥。
极至最近这封,几乎到了手戳鼻尖,破口大骂的程度。
“朝野皆称本朝人才济济,老当益壮,少能扛鼎,然朕闻近日军报,汝等大才竟犯下如此大错,有如脱衣卸甲,赤膊上阵,袒胸露腹,任敌取食!”
“方知老而昏聩,少不更事,空口拒敌,纸上谈兵,让朕徒为天下笑耳!”
“真乃糊涂至极!鲁莽至极!愚蠢至极!!”
随着小黄门那尖细嗓音落下,暖如五月的中帐里,人人脸色铁青,呼出的气都像西北深处的矿石那样,又冷又硬。
憋着股火的寂静。小黄门握着这烫手的谕令,识相的没催。
好一会,跪在居中的老迈王爷宇文修才双手缓缓抬起,“臣有负圣恩,定当竭诚以报。”
诏令送出去,小黄门也是浑身一松,虚扶了一把老王爷。对各位面色紧绷的几人道:
“哎呀我说诸位,王爷将军,都是咱乌金国不可多得的人才,社稷安危全在你们几个人的肩上,怎么好端端就把局面弄到了这般地步?皇上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拿着这八百里加急就拍桌子呢!就连怀着皇子的玉妃也不见。”
“诸位边关哭喊流血固然不好受,可宫里这会,谁不是提心吊胆的。都一样……”
“皇上成天的指着咱家骂,什么……‘一个个都长着猪脑子,我看是吃多了喝多了,说是朕的股肱之臣,我看戎马半生,连仗也不会打了!’”
“一个个的不是整日吟风弄月,就是名过其实,还有的就是瞎有一膀子力气,杀猪或可能行,可杨吉这厮不是猪,他是头狼,白眼狼!你们就不会打了!”
“幸好还有个会用兵的。到底是武将之后,虽然离得远,见得也少,却总也不曾叫朕失望。”
“若非如此,只怕此刻反贼都杀进京城了!刀都快架朕脖子上了,还在摆什么架子姿态。你们要是没人会打仗,朕就换个会打仗的!看你们臊不臊得慌。”
“我们就一端茶倒水的,您说我冤不冤呐!”
小黄门发了这一通牢骚,脸上白里透红的,可在场诸人面色却几乎绷不住按压的怒意,面如古铜,双目却熊熊喷出火来。
这几句话里一个人名也没替,却也挨个都骂了个遍。
戎马半生无须犹疑,当是指昱王,吟风弄月更加明显,窦平章世家公子自诩风流;名过其实也清楚,自是孟阁老的侄子,年纪轻轻便武名在外。莽夫之勇屠户之能唯有蜀将徐猛,这比起诏令里的“老而昏聩,少不更事,”更加直白戳骨,怎不教人脸色青白交加银牙咬碎。
唯有一个“离得远,见得少”的“武将之后”得圣口称赞,不消想,离得最远的是云州,自是又以武立爵的赢氏穆王。
“噢,说起来,差点忘了。皇上还说西北天冷,特意赏给穆王爷一件皇上常披的玄狐裘,说是极暖的。穆王爷,可不要辜负皇上对您的厚望呀。”
随着小黄门一招手,随从端来黑得发亮的绵密狐裘,沉默的视线如刀子般齐刷刷刺了过去。
赢舒城脸色却没怎么变化,严格跪地行礼,标准得让小黄门也挑不出一丝错来。“我替联军将士,谢陛下隆恩。”兀自接过狐裘交给黑子。
小黄门赐完玄狐裘,仰了仰腰背,神情倨傲起来,从袖中又掏出一道旨意。
“皇上的意思里,其实这一份最为紧要。”
“众将听旨!”
众人听闻,刚刚直起来的膝盖,又忙不迭地跪了下去。
“诏曰:西北不宁,天下难安。朕忧思甚重,日夜难寐。惟今日始,斩获反贼杨吉之头颅者,朕便将西北怒州赐予他做封地!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