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过了漫长的一场跋涉,眼前终于一片光明,海面也终于风平浪静。
“阿羽?”
“阿羽!你醒醒!”
有人握住了她的肩膀,“你撑住,这就是蛊室了!”
“吃了那个圣王蛊,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蝉翼似的眼睫颤了颤,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巨大的光明强势压来,人影模糊隔绝在后。
她又闭上了眼睛。
“阿羽!”
兰小忠的面色骤然变了。
“没事,”欢姨抬手替她遮住了穹顶处逼人的光亮,“好了,这里为了练蛊,光线会特别亮。你缓一缓。”
手掌的阴影里,她的眼睫复又张开,比方才有神了许多。
这才发现,自己身处装饰考究的房室,身下是软塌,四周皆是大小不一的罐子盒子,材质从瓦罐陶罐到铜罐玉罐应有尽有,中间一个小鼎,炭火还在熊熊燃烧。
“阿羽你等着,我这就替你拿过来。”
小忠跨步过去,抄起旁边的软布就要将鼎盖揭开。
“不可!”
兰婆疾声阻止。“它现在放火上煎烤,怕就是要祛除它的邪性,多烤一分,就多成熟一分。还是让他自己来吧,我们都出去。”
“你自己可以吗?”
晏诗冲这些担忧的面庞尽力地笑笑,眨了下眼,以示没问题。
兰婆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苍老的额头,“愿月神保佑你,我的孩子。”
“我和阿恒还没有好好感谢你。你要坚持住,我们在外面等你。”欢姨也低头轻触她的手背。
“嗯,你可以做到的。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等你好了,我请你喝我最拿手的果酒!”
“我会为你祈祷的,你一定不要有事啊……”
“我和荣儿的命都是你救的,我要好好报答你,请你千万要给我这个机会!活着出来!”
“呜……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你要好起来,不然叫我怎么活,呜……”
“好了,”兰婆拍拍李荣的肩头,示意麻胜将她从晏诗身上拉起,“时间不多,我们快出去吧。”
兰小忠走在人群最后,看着晏诗安静微笑的脸,就像一尊摇摇欲碎的瓷器。
蓦的半跪下地,无比虔诚地叩触她的手背。
“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我已经死定了。”
晏诗嘶哑地开口。
他的直觉,向来都比别人要准一些。
小忠遽然抬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感应不出来。”
“但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你还要帮我找我媳妇呢。我都这个岁数了,等不到下一个了。定然就是你!”
“你自己去找……”
“我不!”
“你好事做到底,都帮了麻胜他们,我你也不能不管。”
“忠儿,别耽误时间。”
兰婆在外边催了。
“哎……”他最后叮嘱道:“无论多难,都不能放弃!”
“我们等你。”
随着蛊房的厚重木门被重重关闭,脚步声变了悠远,渐而消失不闻。室内只余炉火的噼啪。
四面雕刻着美人的紫金鼎正在端坐火焰上方。细弱的火苗摇曳多姿,极尽温柔地舔舐着小鼎地步,同鼎上美人的舞态一般柔美。
救命良药,抑或是绝命毒方,就在这微微烫手的小鼎里。
她挪动身子下榻,不期然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她竟感觉不出多少疼痛了。
半跪着爬到鼎旁边,近乎粗蛮地挥开盖子。
里头无他,就一个软软糯糯的肉白小虫,安静的趴卧。近乎透明的体表微泛荧光,不过她尾指尖大小。
这就是圣王蛊。
她连惊讶的力气也都省了。
似被她的动作所扰,它不安地动了动。
随着里头热气一泄,脊背处一丝细得几乎看不见了的黑线,迅速浓厚数分,肉眼可见的变粗变长起来。
随着肉足的伸展,它似乎伸了个懒腰,正在苏醒过来。
她心知不可拖延,心一横,抓起那小鼎,便往嘴里倒去。
软软滑滑的,仿佛一粒刚蒸熟出锅的花生米,温热入喉,直落肚腹。
就这简单的两个动作,就消耗完了她所有的力气,接下来也不消再做什么,直接躺在地上,等待着命运的洪流将她带向何方。
初时并无什么感觉,好似那东西入体之后就消失一般。她闻见窗棂缝里飘进来的桐油味,外头已经准备好了。只消一丁点火星,她就如同鼎炉里圣王蛊一样,成为碧月宫今夜最后一只消失的“蛊”。
不过很快,她游离的思绪被打断。
似有什么东西在吞噬自己真气,秋风扫落叶般,将她本就因对抗毒蛊而疲弱稀薄奄奄一息的真气搜刮一空。
而这个圣王蛊好似才刚刚苏醒,浅浅开胃,她甚至能想象到它咂巴嘴,所过之处经脉顿然一空,它不满足地,开始对经脉发起了进攻,就像只吃不饱的饕餮。
直捣神经的痛楚如疾风骤雨飚然而至,瞬间将她撕裂!
如果她还能看见自己的模样,就会发现她的身体猛然一个打挺,再直愣愣的倒下,全身无一处不呈现电击似的僵直状,双眼更是翻到了极致,唯剩眼白露在外头。
相比之下,先前那些痛苦都不过是和风细雨一般。
被这蛮不讲理的剧痛一激,本已日薄西山的躯体反倒生出了几分气力,自娘胎里就带来的天怒功法,开始自行运转起来。
丹田空荡,没有真气,经脉就自行压缩、抽动,夜光终其一生悲愤所创,饱含人生八苦的怒意,好似不甘就此示弱。尤其那杀绝天下的冲天之怒,怎能屈服于一只小小的虫蛊?
这圣王蛊越是凶性见长,功法便运转得越是疯狂,它似已有了自己独立的意志,丝毫不在乎晏诗的五感,和身体的承受,只遵循着原始的意图,冲杀!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而她每一处神经,每一个细胞几乎都被同时电击,大脑爆发出一朵朵的蘑菇云。若有人得见此时情形,定然压抑不住露出惊恐的尖叫——
晏诗青白的皮肤开始有了红润,然而红润还不是终点,皮下的颜色仍在增加,肉眼可见的红色逐渐变深,她的手掌、脖颈、面庞、脚踝,这些裸露出来的部分全都呈现出诡异的粉色,正向着玫红色转变,像极了一朵缓缓开放的玫瑰。
而黏稠的血色汁液,正急不可耐地从七窍里流出来!
晏诗好像成了一个特殊的看客,身体为战场,却又无法自主。只能眼睁睁看着真气、圣王蛊,连同其他的蛊毒三分天下,在里头争的是你来我往。她却因此直疼得死去活来。
若她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怕早就找到舌头和牙齿,毫不犹豫的自我了断。
这不比原有的结局更加凄惨?
不过是穿琵琶骨而已,她现在要是有得选,她宁愿被穿琵琶骨穿一万次!
这圣王蛊似也完全被激发了凶性,发现自己竟然摆脱了寒冰烈火的轮番炙烤,来到了一处温度适宜,食物充足的洞天福地,四处皆是它施展抱负的肉体凡胎。要是没有这些绊脚石,堪称绝佳的安乐窝。它可在酷刑里待得已经够久了,就剩一口气,如今竟然起死回生,还有这具好肉身,年轻而香嫩,又怎会轻易放弃,何况对方一个本就奄奄一息,另一群则不过是些杂毛喽啰,谁会是它的对手?
它的身体几乎已全部被黑色占据,它所在之处宛如一道漩涡,摧枯拉朽,每吃得饱一分,力气就大一分。它没可能会输。
经脉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不知哪来的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不仅天怒,就连停云功法和惊鸿功法也似乎察觉到这具躯体犹如破败的棉絮,即将行入毁灭的深渊,齐齐自行运转起来,像是死前的最后一次的绚烂。
晏诗还是头一回发现竟然有这种事发生。
真气分成三缕,沿着三种不同的线路运行,相交相逆之际,彼此在四处破洞断裂的经脉里横行厮杀,好似春秋疆场,皆想独王。
圣王蛊则随性许多,逢山吞石遇水饮汤,所到之处,来者不拒,皆是腹中美餐。
渐渐地,就在晏诗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体内三股真气开始学会了合作,似乎终于意识到,这不起眼的小东西,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于是三股真气有时为了合力对付圣王蛊,不得已改变了运行路线,形成前后甚至三方夹击之势。
察觉到不妙的圣王蛊在晏诗体内开始左冲右突,四处横行。将这肌体内直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下它便也很快发现了,晏诗的大脑才是更关键之所。
只要攻下了那处,任这些真气再汹涌澎湃,那也是徒劳,只剩乖乖臣服,听从摆布的命运。
圣王蛊不再闪躲,直向晏诗头部冲去!
遑论真气,就连晏诗在混沌的意识里,都察觉到了这股浓浓的警兆。生命下意识调动身体所有真气,全力护住头部,将圣王蛊扼杀在外。
没多余的招式,就是硬碰硬。圣王蛊不断的吞噬,就像一张永远也填不满的嘴,晏诗则不断地用力呼吸,平稳,控制,再来!
调集一切可以吸收的力量,燃烧血肉寿命般凝聚力气,也要将对方镇压下去。她可以死,但绝不能成为一只蛊虫的傀儡!
“无论如何,绝不能放弃!”
她不信,这只用指头就能捏死的小虫,能比她修习近二十年的真气还要厉害!
除了那只蛊王和噬心蛊,前面她只是疼,并未损失多少真气,她还有本钱!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将命折在这里!
外头还有柳叶刀、娘亲等着她去救,还有皇帝老儿、薛家上下,鱼龙卫这些走狗等着她去杀。还有昱王孟奢这些骄侈淫逸的腐朽强权等着她去灭!
关州那小子虽然靠谱,可还是她亲自动手来得痛快。
最最重要的,还有晏孤飞的仇,没有报完之前,她才不要死,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性都没有。她不想,不要想,绝不想。
更何况,是折在一只不过培育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虫子手里。她只是需要它,吸收掉体内那些毒素!
所以,它,必须,听话!
否则,就算剖开心腹,她也要抓到它,然后两只指头,捏爆它的小肚肠!看看里头都装了多少东西!
火焰在外噼啪作响,偶尔还有石壁断裂,滑塌的声响,此外一切静默,夜色溶溶,圆月高悬,从中天,一点点移往西边。
“里头不会出事了吧?”
“怎么还没有动静?”
“不会的,如果要是失败了,早就闹起来了。”
“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他还活着,还在压制圣王蛊!”
“可是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是啊,这么久都没动静,说明她还没有败,也许圣王蛊已经起了作用!”
按理来说,凭她的听力,这些对话一字不落应该全进她的耳朵,然而此时她什么也听不见,耳中全是一派嘈杂。
好似乐水的奔涌激荡咆哮,又似一场惨烈的战斗千万人马的呼喝叫喊,或者是无数人语在耳边嗡鸣,诉说着各自的话语,仔细听又什么也听不见,感觉脑袋都要炸开来。
她浑身已然湿透了,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现在是趴着还是躺着,抑或是扑倒了什么东西。
头和脚,上和下。
一切都已经分辨不清了。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注意,都只在体内的这场风暴里。
圣王蛊终于在的这无休无止的反击中败下阵来,缩头缩脑地打了个饱嗝,蜷缩起来,似乎在做某种表态,同时吐出了更为精纯的真气,而且,源源不断。
原先的毒蛊被他吞噬得一干二净,身体开始自我修复。千疮百孔的经脉,此时恢复起来,异乎寻常地快,且晏诗发现,经脉竟比原先宽了数倍。饱满的真气如今在其中却显得如此瘦弱萎靡。
疼痛尽去,新肌重生,即便此时她如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却是轻快至极。
二楼露台,她的身影显现在众人眼前,月色下如渊渟岳峙,目光比月辉更灼耀,令人不敢逼视。
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众人皆静声屏气,急切的要分辨这是人,还是蛊。
握着火把的手不约而同地都攥紧了几分。
听得人影语声微哑,却铿然有力——
“我赢了!”
“你是……”
“我自然是,翻云覆雨的,傅羽。”
说着人影一跃丈余,越过柴火堆翩然而下,宛如踏月而来,落在众人身前。
“区区小虫,能奈我何。”
“神使大人威武!”
巫耶族人再无他虑,齐声俯首叩拜,恭颂不止,一时群山应和,风流云卷,碧月宫前的人影身披月辉,傲然而立。
“月神眷顾,派神使拯救我等族人,巫耶一族感激不尽,我等叩谢神使大人,静听下一步神谕。”
晏诗仰首望着毫无所觉,兀自西斜的明月,心中感慨万千:
世上本无神,既然你们要信,那我不妨就做这一世明月,阴晴圆缺,月升月落,照得几家是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