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是巫耶族一年一度的拜月祭。是以一年终的收成向月神献祭,祈求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的大日子。
按规矩,所有巫耶族人都要参加,穿着节日特有的盛装前来。人人都会在换上新衣,没有新衣的换新袜、新腰带、新头巾,总之全身上下,总要有一处是崭新的,以求辞旧迎新之意。
每年这天,所有人都不再忙农活,而是从天亮起便准备晚间祭祀的祭品,以及家中隆重的晚饭。还未日落,整个村寨便静悄悄,家家户户炊烟四起,忙忙碌碌。
待得日沉月升,家家门户大开,人人从屋里走出来,捧着簸箕,抱着瓶罐,个个喜笑颜开,向村寨的中心——碧月宫处聚集,参加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
今夜是个大晴天,时有几团棉絮般的白云横在天上,却仍挡不住深蓝纯净的天幕。月亮尚在丛山背后,暂不可见。
侍月楼前的青石板道两旁,是彻夜点亮的红灯笼,挂在屋檐或者外墙,映得道路上一片灯火通明。侍月楼前搭筑的高台上,摆满人们向月神献上的贡品,猪肥羊壮,五谷高堆。
更鼓响,戌时到,拜月祭典正式开始,瞬间鼓乐齐鸣,笙歌袅袅,人们踏歌起舞,欢庆丰收。
霎时间,整个月神山都洋溢在这般的欢乐和喜悦里,四方鸟兽皆翘首看来。
晏诗站在人群里,随身旁的人们步伐摆动。此时她腰缠彩条,头绑蓝巾,一身窄袖衣裤,同身周巫耶族人无异。
兰婆和小忠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光影明灭下神情自若,然举止却见几分紧张。
几轮歌舞暂歇,一队统一红色头巾,左耳明珠摇曳的青年人,举着蓝青黑红为主的彩条旗帜远远走来。
“是圣女!”
“圣女来了!”
兰小忠的声音在喧天箫鼓中刚凸显出来,又迅速被汹涌的人声淹没,晏诗翘首望去。
这是历代神子组成的队伍,在为后头新一届圣女的花轿开路。
十岁以下的童男童女们手捧花瓣香草,沿途挥洒,簇拥着装饰雍容的圣女轿子,紧随其后。一路前遮后拥,欢声如雷。人们艳羡的目光随着轿子移动,口中称颂不绝。
从旁经过时,晏诗见李荣端坐轿中,面容在薄纱轿帘后头若隐若现,看不清表情。
鼓乐声中,整个新圣女队伍绕侍月楼三周,口中吟诵不绝,皆是祈福祝祷之词。
待得唱毕,圣女离轿,走上高台。李荣神情恍惚,举步之时险些被素衣下摆绊了一下,立刻被身旁神子扶住,径直送到祭祀台前。
此刻以龙天齐为首的碧月宫人终于出现了。
晏诗感觉兰家母子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她扶住了兰婆的手,此刻母蛊就在她身上,她不能出什么意外。
一身华丽金边服饰,头巾中镶嵌着鸽蛋大小的黄宝石,龙天齐在尽皆鲜亮的碧月宫人中间,依旧鹤立鸡群。
他身为族长,要带领全巫耶族人,跪拜上天,亲口念诵祷文,求祈月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作物丰收,无病无灾,福祚绵长。
当他带领碧月宫和新圣女在高台上跪下时,身后乌汪汪的一片巫耶族人亦尽数跪下,一同祈祷。
除了高台上的龙天齐,龙天旺及麻、李四位族中长老,一同出现的还有龙有望等龙姓子弟。龙应朝却不在其中,晏诗俯身时偷偷扫了一眼周围岗哨,亦未见他在列。
此刻万声俱止,唯有族长苍老而极尽威严的嗓音,不停在高台上响起,向着高处的侍月楼,再向着九天之上的月宫飘去。
高塔之上的圣女身姿辉映圆窗,直如月中神女一般。
一轮满月终于现身在东山头。
即便云尾横拖,遮住了小半。然清光如泻,自云边瀑洒,月神山瞬间笼罩在一片圣洁的银辉下。
巫耶族祝祷声声,群情鼎沸,一时声动四野,响彻云霄。祭奠终于来到了高潮。
天上月现,人间月消。
侍月楼上亮了一整年的灯火,倏然熄灭。
而此时兰婆身上的母蛊,亦传来了剧烈地躁动。
不消兰婆开口,只见她面色陡变,身旁时刻关注的晏诗瞬间明白,麻巧儿有危险!
“羽化飞升”见不得光,又岂不是为她也提供了便利?
高台上人来人往,似是进入下一个流程,恰好为她吸引了视线。
她们本就站在人群外围,这下她瞬间滑入道旁阴影,兜了个小圈,绕道侍月楼后头。
一手瓦砾激射而出,接连打熄数盏楼下灯火,岗哨分神,视野骤暗的刹那,晏诗绳钩抛甩,踏索而上。
攀上露台,掌中蛛网黏腻,她今次却只冷笑以对,待得找到圣女下落,天罗阵可兜不住民众的愤怒。
未有稍停,她一路以最快速度,破窗而入!
人未落地,辟水剑便即挥出!
浓稠黑暗中浮光掠影后,才觉室内空荡,哪有半个人影。
还是晚了吗?
她心中一焦,提步深入,却觉空气中异香扑鼻,脑中霎时一昏,顿时屏息四顾,方见不远处香盘中一点星火,正浓烟缭绕,顿时明白过来。
圣女应是被人用这香雾迷晕带走。
于是提剑推门,外头空气陡然一清。然楼梯空荡,杳无人声。
此处中空狭窄,且以她的耳力,不至于半点动静也听不到。
除非……她摇摇头,就这高度,对方应该不至于走这么快才是……她脑中疑念频起,却顾不得细想,立即动身去追。
身影方方掠处门洞,她却陡然以手勾住门扉,迫使自己停了下来,连身前差点撞上石壁也顾不得了。
方才身影移动间,一处尖角微弱反光一现即隐。她余光瞟过,却陡然生疑。
此处她曾见过,地面平整少物,且更不会放这些尖锐物体,以免圣女受伤,又怎会有这般尖角落于地面?那是一整件物体,并非瓷器裂地的碎屑。且看样子……
她凝神回转细看,那竟是一整块地砖!
怎会凭空多出一块地砖?
脑子还未生出答案,身体却先一步给出了反应:血液瞬间喧嚣了起来,狂喜在体内冲刺般爬升,她几乎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因为极致的兴奋而颤栗——
她目光细扫,地砖旁,一处一人宽的地道口赫然在眼!
是室内无光,加之方才情急,这才倏忽了。
没想到,这雄伟高峻的侍月楼中,竟又修了一条通道!
此时她俯身细听,暗道里果然传来,时不时的啪嗒声。难怪先前那主楼道里寂寂无声,人根本就不在那!
而这时不时响起的啪嗒声,应当就是被迷晕的圣女麻巧儿!
那是她身体被拖着脚尖敲击楼梯的声音!
晏诗不再犹疑,飞身直落入地道中。从一处幽暗,落入另一处更深重闭塞的幽暗,然而,此刻她才是黄雀。
轻灵如猫,适应了下黑暗,晏诗快速地沿着唯一向下的通道迅疾突进。
入口狭窄,通道却越走越宽,起初一人能过,行至靠近地面,几乎二人并行还有富余。
似乎由于位置变宽,啪嗒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空气静默,一声不闻,在这前后不见头的回廊里,似乎只有她一人踽踽独行。耳边风过,好似厉鬼夜哭。
她定了定神,望着前路似乎无尽的黑暗,心中坚信,前头一定有人,同她一样,在沉默中行进。
随着位置不断向下,按照落差感知,已经来到了地面,外头喧天箫鼓隐隐可辨,却如同隔绝了千重山海,遥渺不可近,还不如粗喘声大。这石壁,当真坚厚。无论里面发生什么,外头都不会知晓。
是危险,也是便利。
通道却还在朝下。
大约又下了三四丈,脚步声逐渐出现在晏诗耳中,两个人!
就在前方转角后头不远处。
一个脚步轻,一个脚步重。即便极尽控制,落入晏诗耳中,依旧清晰可辨。脚步重的那人,肩上似乎背负着什么重物,麻巧儿!
晏诗放缓自己的呼吸,令之悠长如夜风,配合着这里空气的流动。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此刻也显得如同满月,这喻示着对方同自己的距离,已尽在咫尺。
二人一人持灯,一人带人,一前一后在行进,她脑海中勾勒的画面逐渐清晰。
她跟着二人,亦步亦趋,没敢靠太近,她要知道,对方究竟要将麻巧儿带到何处?这通道的出口,究竟是在哪里?
难道是碧月宫?
她心中隐隐有着如此揣测,脑海中碧月宫的地形当即浮凸于幽暗,想来此刻防卫不会太多,只是不知,出口会在哪个位置。
且要不了多久,侍月楼的天罗阵破,定然会吸引掉守卫大部分注意,那时碧月宫,当有机可乘!
然则念头未定,前头光线却越来越足,前头二人似已慢下了脚步。
正欲藏身转角,伸头窥视,便听得脚步微顿,人声响起,“妈的,终于到了。这妮子也太沉了。”
晏诗心中一喜,麻巧儿果然在对方手里。紧接着另一声起:
“是你平日该再用功些!别废话了,快送进去!”
她蓦的一震,龙应朝!
居然是他!
难怪她在地面上没找到人,原以为带人暗中护卫,没想到他竟然在这里。
脚步声继续远去,回音不如先前凝聚,看来地形有变,她无声探头观望。
不想入眼一片璀璨华光,让她骤然闭上了眼。
待得她再度睁眼时,视野所见,叫她连呼吸都完全忘记……
前方石壁大开,穹顶高悬,方圆十余丈,各色宝石嵌顶生辉,白玉为壁流光溢彩,往前还有通道,此处竟是一座极其宽广的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