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越来越近,从室内那唯一的一道门后传来。
晏诗不免心生疑惑,低头望了一眼楼底,方才她上来之时,并无人靠近,怎么这一会功夫,这人是何时上来的?
难不成真这么巧,她刚一转到后边,那人便开始登楼。
念头未定,来人已熟练地打开了小门。
来人瘦高,只稍稍进入门内便不再往前,确保自己的身影不会被投射到明窗上。
脸窄眉高,眼窝深陷,颧骨如双峰凸起,一如他眼睛里射出的威严。左耳边垂着一个银色镂空小球,极为华美。
原来这便是晏诗从那人身上所得到的东西。
她原以为是香囊,不曾想,竟是耳饰。
圣女转头看去,晏诗此时才见,圣女右耳边也挂着这样一个耳坠,精美异常,正随着她的转头而微微摇曳。
她不禁摸了摸怀中的圆形凸起,揣测着这耳坠的主人在碧月宫里是什么身份。
想来因为他要行走中原,一个男人倘若戴着这耳饰,过于扎眼不说,还极易被看穿西域蛮族的身份,因而才解下来,随身携带。
“啊,族长是您!”
少女意外而欣喜地叫道。
晏诗眼神骤凝,来人竟然是族长龙天齐?
不想初次照面,竟是在此种情况之下。
深更半夜,他来这干什么?
圣女向他转过身去,深深拜服。
“不可,大家都看着你呢。”龙天齐伸手到半,想去扶她,却依旧没让自己越过灯影那条线。
“族长当得的。”少女直起腰来,“还有三日便要离开,我担心或许当日走得匆忙,若不是您赐下神丹,我阿爹的命,只怕早就没了。”
龙天齐威严散去大半,摆摆手,“你是我们的宝贝,我身为族长,理应让你后顾无忧。”
美丽的人偶恢复了几丝生气,孺慕之情从她眼睛里满溢出来。
“您深夜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吩咐吗?”
似是被少女情怀所感染,龙天齐神色转柔,“没什么事,就想着三日后便是大典了,过来看看你。”
“谢谢族长关心,这儿一切都好。”
龙天齐打量这朵娇花,越发感到满意,“那就好。”
说完也不说话,眼神蛛丝一般粘在花朵身上,来回打量。
少女有些不自在,“您在,看什么?”
“当然是在看我们巫耶族最美丽的花。”
少女羞涩地垂下了眼眸,
“从你小时候,我就看出你将会是我们巫耶族最美丽的圣女。很快,我们这朵最美的花就要彻底的开了,你就该为诞下神子做准备了。”
少女闻言泛起娇羞的红晕,又有些憧憬,“月神应该会喜欢吧?”
龙天齐歪了歪头,“一定会的。”
少女闻言,显而易见地欣喜起来,“我真的会见到月神吗?”
“当然。”
“到那时你便能解开禁锢,升天入地。”
“升天入地?是飞到天上的月宫,同月神在一起?”
“是啊,会你飞得高高的,飞到九霄云外,快乐得不想回来。”
龙天齐的笑容,在脸上的光影里显得有些耐人寻味。
“月神长得好看吗?”
“他会不会很老了?”少女心思一旦被勾起,总是如此没完没了。比起方才那尊无波古井般的端庄模样,此时的跳脱才更符合一名花信少女的气质。
族长的笑意消失快速消失了,崎岖的脸上再次显出令人生惧的威严。“你这是对月神不敬。而且月神永远不会老。”
圣女的活泼受到了明显的打击,却又忍不住继续追问,“那是不是,也可以见到之前的圣女了,她们也和月神在一起吗?”
龙天齐又和缓了面色,“是啊,到时候你就能见到她们了。”
“啊……”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真想这几日快些过去。”
“我也这般想。”龙天齐以一个最为和煦温暖的笑容作为结尾,起身准备离去。
“对了!”少女突然唤道。
龙天齐停下脚步,等待着她。
少女几分犹豫,“我听说,荣妹妹想同人……逃跑,被抓回来了。”
“不错,不过现在都回归了正常,不会影响三日后的祭祀大典。”
“我不是担心这个,”少女急急分辩。
“我是担心,要是见到月神,他为此发怒怎么办?”
“我听阿爹说,以前兰家的那个圣女就跑过一次,后来不得已换了人。现在又出这种事……”
少女说着,花容被愁烟笼罩。
听闻熟悉之名,晏诗神经骤紧。
听闻旧事,龙天齐的眉头微皱了一刹,安慰道,“你不要担心,这和你没关系。月神不会怪罪你的。”
“真的吗?”
“可这都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们都想出去,都要背叛月神,背叛我们呢?”
龙天齐略微不耐,可在少女清溪般一眼见底的目光下,终究耐下性子解释,“那是因为她们心底着了魔,被魔蛊惑,生出了背叛之念。被月神发现了,这才不顾一切想要逃出去。”
“啊,竟然是这样。那荣妹妹……”
“其实月神还是愿意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只要经过了拜月祭的洗礼,用麻胜的血洗干净新圣女的灵魂,让她彻底断除悖逆之念,全心侍奉月神,她还是有资格坐上你现在的位置。”
“呀,月神真是个好人。”少女深蹙的眉峰彻底松平,似是不再担心月神迁怒于她。
躲在外边的晏诗却是心底寒意顿起。
他要在拜月祭当天处死麻胜!
原来说的什么先行关押,待拜月大典后再商议处罚,都是骗鬼!当是稳住人心之计。
晏诗正想着应对之计,那边听得门口轻响,着眼一看,室内恢复成原先的样子,龙天齐已经离开。
时间正好,再久她便有些撑不住了。可借力之处仅有窗沿那窄窄一条,宽不过一指粗。只欲等龙天齐离开侍月楼,她才下去。
脚步声如约在露台处的楼梯口响起,然后杳然无声。
夜里寂静,偶尔响起几声枭鸣。
侍月楼被青石壁四面包裹,走在其中的楼梯步伐从外头听不到。只有在露台处,能传出一丝声音。三息、五息,也许人早已离开。
然晏诗浑身绷紧,动也不动咬牙坚持着。
她有一种感觉,龙天齐就站在露台的楼梯处,并未继续向下走去。
因为方才的足音,并非缓缓消失,而是戛然而止。
他到底在等什么?
晏诗缓缓调整着呼吸,只觉在这深山过于死寂的夜里,心跳也会被人听到。
难道自己被他发现了?
他何时发现的?是自己上来之时,因此他才跟上来的?
瞬间否决了这个猜测,如若一早便发现,他不必亲临险地,叫人包围此处便可。
还是刚来便知道自己在外偷听?
抑或是现在?
一丝丝的颤栗攀上晏诗的四肢百骸,龙天齐武功竟有如此之高?
此刻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要逃,必须经过露台。可他若在露台向她出手,只消拖延片刻,便会面临整个族群的包围追杀。何况还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龙天齐,其他人呢,和他相比又差多少?
她开始思考正面对战的方式和路线,这可能是她这辈子面临过的,最为凶险的一战。
一声轻笑响起,瞬间凝固了她所有神思。
龙天齐幽幽开口,“说起来,我还真该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年这么好骗,我又怎么能这般顺利当上族长。”
如千里雪原裂开了春缝,晏诗全身的血液开始重新流淌。
心跳砰砰有力,回味着方才入耳这句话,当初骗了谁?
“要怪,就怪你是兰曦的女儿吧。”
也姓兰?兰曦是谁?会不会是兰婆?是故他当年欺骗的人,是兰小琼?
晏诗不由得又是一阵颤栗,这次却是带着即将窥破秘密的狂喜,思绪情不自禁飞向无边黑暗里探去。
“不过你也该谢谢我,要不是我,你走得了吗?”
晏诗心底再次掀起滔天巨浪。这人若真的是兰小琼,当年之事,只怕大有隐情!
她就悬在他几步外的头顶,只怕呼吸粗重几分便叫他听见。这汹涌的暗流,只压得她心头微微酸胀起来。
“呵,一个女人,天分再高又如何。”
足印此刻再次响起,混合着浓浓的蔑视,一步一步回荡、消失。
晏诗压抑着鼓荡的心绪,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如黄钟大吕,深深的敲击在自己脑海深处,回去要好好同兰小忠琢磨琢磨。
正准备计算好他离开的时间,飞身而下,却听闻大批的脚步声向此处跑来!
“出什么事了?”
龙天齐的声音从楼外传来。看来她所料不差,他正好开门出去。
“阿爹?你在这里?”
原是龙有望的声音,她两日前才听过,当时身心俱疲,却因他倍感紧张,自然忘不了。
“怎么?不行?”
“噢不是,”龙有望赶忙解释。
“应朝说天罗阵动了!”
“什么?”
“有人进了这侍月楼!”
另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接话,当是应朝。
“会不会是阿爹你……”
龙有望有些犹疑。
“放屁!”
龙天齐暴跳如雷。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包围侍月楼!”
“一只虫子也别给我放出去!”
不待脚步声动,晏诗身形如大鸟,直直扑向地面,砸向此处最近的篱笆丛。
这三层楼左右的高度一掠而下,即便是她身负轻功,也消受不得。
万幸那户楼宇斜角处有丛爬出来的篱笆丛,替她卸了点力。
却仍阻止不了哗啦树摇,乒砰声起,连翻带滚好几圈,堪堪稳住,便听得后头大叫:
“在那里!”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