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哭?
细细的,阴柔的,隐忍着,似乎又不愿意再隐忍了,于是这才任凭声音传了出来,又饱含着想要恣意而有所顾忌的挣扎之意。在逐渐加深的夜色里显得如此哀婉可怖。
晏诗微微起身,侧耳去听,兰小忠正要说什么,被她遽然打断:
“等等!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人在哭?”
兰小忠一愣,屏息细听片刻,“没有啊。”
她确定的确有人在啜泣,并非过于安静而产生的幻觉。
“在西边,好像,还有人在喝骂。”
“西边?”
兰小忠的神情一下子恍然放松下来。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神情逃不过黑夜里晏诗的眼睛。
“我要说的正是这件事。”
兰小忠叹了口气坐起身来,缓缓开口。
他的好友麻胜同邻居李家二丫头李荣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两家也乐见其成,正准备过两年就定下亲事。谁知半个月前,碧月宫定下的明年新圣女,偏巧便是这李荣。
这圣女必须得是妙龄,且未经人事。才能以最纯洁的身心侍奉月神,下传神谕,上达天听。
按理说李家五年前大丫头已经当选为圣女,这一门两圣女的荣耀,亘古未有。任是谁也想不到,所以两家父母也就放任儿女彼此来往。
岂料族长占卜,这时辰方位、样貌性格,恰巧这李家二丫头最为适合,故而这份殊荣再次落在李家。却也给这对有情人出了道难题。
在月神山,巫耶族人心中,月神便是护族神仙,祈福的圣女亦是凛然不可犯。谁家有幸出圣女,乃是能炫耀一辈子的事。
一旦当选圣女的家庭,所获牛两头,羊五头,猪十头,此外还有外头所带回的绫罗绸缎春夏秋冬各两四匹。这赏赐足顶一家人辛劳工作数年所得。除却赏赐丰厚,面子上也备有荣光。出过圣女的人家,说话气都粗几分,一般人不可轻侮。
遑论如今李家还是一门两圣女,整个巫耶族里有史以来头一份,背地里不知多少人艳羡。他家的幼儿和长孙是指定能进入碧月宫的学堂了,就连田地旁边的龙姓人家这回不敢拦他的水道,多占他的几分地。
李祖辉得知消息的时候,震惊之余简直不敢相信,这等天大的好事竟会落在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身上。生了这两个女儿,足够他此生光宗耀祖,抬高门楣的了。差点嘴巴都咧到耳朵根。消息公布第二天便大张旗鼓摆了席,径自在全族祭祀之前先在家里祖坟前小祭了一回,直感谢祖宗保佑。哪还顾得上一墙之隔的麻家是何等心情。
这麻家祖上到现在,一直没出个圣女,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总是男丁多,女孩少。这一代麻老八,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只恨没有女儿,只得眼睁睁看着隔壁五年前的风光。也是因此,想沾沾这喜气,能同这圣女人家攀上亲,也算也有了光。
在这茫茫大山,打不完的飞禽走兽,采不完的野菇药草,只要有力气便不会饿死。是以这麻家虽不如李家显贵,却是比李家殷实富足。
而李家想的更简单,反正已经出了一个圣女,基本在无什么冀望了。于是便看上了这麻家男丁兴旺,家境殷实这点,也准备同麻家结亲的。
可事情如今发生了剧变,麻家再如何,也不敢同月神抢人。只是暗自庆幸尚未定亲。转头也让麻胜再不见面,以免生出事端。事情没过明面,李祖辉也省得同麻家通什么气,不约而同让李荣在祭祀之前好生学习仪式礼仪,不可出门。
谁也不去管两个年轻人的想法。事情坏就坏在这。
情窦初开的二人,心中只有对方,多少次月下山盟海誓,早已私定终身,怎是一句说断就能断的。
偷摸见过一回,便定下了私奔之计。二人便想着逃出月神山去,外头无垠世界,天宽地阔,哪里落不得脚,只要相依为命,哪里都是桃源。
还是多亏兰小忠的帮忙,二人才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顺利离了村子。
可还没过河,便被碧月宫的人追回。
麻胜被押走,李荣则被关进家中单独一屋,门外两个龙姓子弟日夜看守,连家人也不得相见,直到祭祀那日。
这也就是三日前发生的事,是故这几日村寨中往来巡查分外森严。
出了这事,麻家李家均被问责,今年的年礼被扣除不说,供奉还要添两成。
两家尤其是李家,气得火冒三丈,外头时时有两个龙姓族青年子弟持枪看守,白日人路过来来往往的,都看着,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家中出了外逃的丑事。
晏诗果然听见,那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声喝骂:“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圣女不当,想同人私奔,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
“你想害死我们家啊?你哥二十三了还没娶媳妇,刚同龙家定了亲,你就闹出这破烂事!兰小琼她们家什么下场你瞎了,看不见?陪了一对弟妹,你是不是也想让我们家全都替你陪葬你才高兴?啊!”
这话声音一点也没控制,安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晏诗听见熟悉的名字下意识看向了兰小忠。只见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成天夜里哭哭哭,哭丧啊你,我还没死呢!你是不是就巴不得我们全家都被你害死了才高兴?给老子安分着点,听到没有!”
说着又去隔着院墙指桑骂槐,“这墙上怎么又长了这么多麻子,原先还以为是玉疙瘩,没想到尽是苍蝇屎!拿你当好的,你却想着撺掇我闺女,不要脸的臭老八,歪脖子根长歪脖子树,全没一个好东西!”
又骂了几句下三路的污糟话,晏诗见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便任其飘过,只疑窦方才那名字……
“这事和你姐姐有什么关系?又什么叫赔了一双儿女?”
原以为兰小琼不过就是个心怀远方不甘在山里呆一辈子的女人,现在看来,似乎其中还有隐情。
“我姐姐,当年也是圣女。”
恍如当头一棒,敲开了晏诗心头的这团疑云。
“所以是因为她不愿意,才逃出去的?而且成功了?故而付出了一双儿女的代价。”
“可是她不是处子么?一双儿女是什么回事,难不成,她那时已有身孕?!”
“是我的弟弟妹妹。”兰小忠语气幽幽,撇过脸去,脸色比窗外的幽深剪影更加可怖。
“这是对你们家的惩罚?”
“算,是吧。”
“什么叫算?”晏诗不再轻信自己的推断,刨根问底。若此事为真,难怪李祖辉会拿兰家作比,妥妥一个前车之鉴啊。
“律条里没有这个,只是恰好。他们最合适。年年拜月祭都要一对新生儿血祭的。”
一缕寒风钻进了被窝,晏诗打了个颤,“新生儿,血祭?”
“所以当年碧月宫特意选了你的弟弟妹妹,怎么这么巧。难道……是双胞胎?”
兰小忠没回答,黑暗里的寒意却瞬间冲上了晏诗的天灵盖。
两个粉嫩肉团鲜血淋漓的画面浮上眼帘,挥之不去。
“都说是月神降罪,才偏偏是我们家。”
兰小忠言语中听不出喜怒。
“这话你信么?”
兰小忠紧咬着下唇,几要咬出血来,骤然怒道,“管他是不是。现在关键是你到底帮不帮!”
语声颇烈,吵醒了另一间房里的兰婆,窸窣声后,“忠儿……不睡觉说什么梦话呢!”
这边沉默半晌,一时无人再出声。
兰小忠却不肯放过,维持着坐直的姿势,始终盯着自己床上的晏诗。一副她不说话今夜就别想好好睡的架势。
晏诗无言叹息,也坐起身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既然惩罚这么重,当选圣女又如此多的好处,为什么她们都不愿意?李荣是因为有了恋人,那你姐姐又是为什么?”
“当选圣女,就要终身侍奉月神,且再也不能同家人相见。所以姐姐才不甘心吧,死也要偷偷跑出去。”
“至少出去了,也许有朝一日,还能相见。姆妈也是心疼,才帮隐瞒了碧月宫的人。”
“不是一年为期么?”
“这一年尚且在人间祈福,倘若无过,一年后便能羽化飞升,常伴月神左右了。”
“羽化飞升?”
“你亲眼所见?”
“神迹,不可观也。”
“这么说,就是没人见过喽?”
小忠白了她一眼,似乎对他的质疑有些不满。
“好吧,那有没有未通过考核,不被月神接受,或者飞升失败的?”
他更不悦了,摇头。
“就是说,以往的圣女,便再没有出现过,是这意思吧?”
兰小忠再次生出了不耐,他不解晏诗究竟为何避而不答,反而在纠结些什么旁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情。
“好,现在来说你的事情。”晏诗善解人意道。
“你要我答应的事就是他们吧?”
兰小忠点了点头。
“你武功高强,又是外面的人,若是有你帮忙,他们一定出得去!”
她不由苦笑,难怪方才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可以说,在现下这种情形下,他提的这个条件根本就不可能实现。且由此一来,自己还如何混入碧月宫。
不过自己的目的,原本也不是打持久战。
晏诗想了想,“我帮他们,就是和碧月宫为敌。你们整个族人都不会放过我。弄不好没等碧月宫来人,你姆妈第一个就把我给卖了。你自然无事,我哪里说理去。”
“就差一点!上次要不是意外,他们现在早就不在这了!”
“我也可以帮你,只要牵制住碧月宫的人,他们一定能顺利出去的。你本就是外人,没人知道你在这里。待他们走后,你再出现,就不会怀疑到你。”
“且不说有了第一次,这看守得多严,第一步便是要将你朋友放出来。就算他们真能远走高飞,家人呢?你们就一点也不顾忌后果?”
这后果何其的惨烈不用晏诗多说,兰小忠此时也唯有沉默。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他们说要是不能在一起,便唯有殉情这条路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要是我有你这样的功夫,又何必来求你。你既然救了宣娘她们,就再救麻胜他们一次吧!”
兰小忠忽而起身蹲行,来到床边央求。
“行行行行,你别这样。”晏诗赶忙侧过了身,去拉他起来。
“你答应了?”
她揉揉额头,“现在不是我帮不帮的问题,关键是看你。”
“什么意思?”
“我有个办法,让他俩不用逃,也可以在一起。”
“真的?”
兰小忠惊喜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这不是小事,前提是你得把我刚说的,所有消息,全都告诉我。而且,越快越好,我才能在祭祀大典之前,想出办法。否则这圣女一当上,我也无计可施。”
“……”兰小忠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似乎自己正在参与的,远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么简单。
或许是年轻人独有的热血,亦或许是潜藏已久的某个不能言说的愿望,让他白牙一咬,答应下来。
“好!我全都告诉你。”
裂帛声起,晏诗身子一弹,将扯下的衣衫碎布往小忠面前一摊,“地图!”
……
花了半夜,晏诗终于把巫耶族的村寨各处分布,给记了个分明。巫耶族祠堂、侍月楼,蛊房等这些碧月宫的主要建筑在中心,周围民居成散射状分布。
碧月宫是后来修建的,自然龙姓族长住处就在旁边。侍月楼前一条长道,是祭祀歌舞扶乩所用。
再旁便是圣堂,占地还不小。
“这圣堂是干什么用的?”
晏诗不由相问。
“圣堂,自然就是神子们长大的地方。然后也作为学堂用,本族的小孩长到一定年岁便可进去上学。也不是人人都能进。”
后半句晏诗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耳只有“神子”二字。
“神子?什么是神子?”
兰小忠莫名看了她一眼,似有鄙夷。
“神子,自然就是圣女为月神所生的儿女。”
晏诗嘴巴张得老大,“月神,还能生儿育女?”
“当然了,这些神子们都带着月神的神力护体,长大后不禁聪明非常,武功更是出类拔萃,出外的人便都从他们中间选。”
说着语气黯然,“麻胜,便是被他们追回来的。”
晏诗大感奇异,莫非,那游壁功竟是月神的功法?思忖半天不得其要,“那月神也住在碧月宫里?”
“怎么可能,天上神仙怎会住在这里。”
“有人见过月神么?”
“可请月神上身,听其神谕。见……应当没人见过。”
“意思就是,月神和圣女住在天上,可神子诞生在人间?圣堂里?”
小忠示意她理解的完全正确。
晏诗心中渐渐浮起了一个猜想。但是还有许多谜团亟待解答。
兰小忠身处巫耶族边缘,太多事情不知道了。她还需要个更靠近核心的信息。
“我要见李荣。”
她说。
“祭祀大典的时候你就能看见……”
“不行!”
“那时候就来不及了。我要见她,越快越好!”
“让我想想……”
“别想了,他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信物,在你这。能证明是自己人的东西。”
“哦,这个倒真有。是她托我带给麻胜的帕子。就是上头说要跟麻胜一块死。”说着从贴身怀中掏出一块粉色绢布。“不过你要这干嘛……”
晏诗一把夺过,翻身下床,抄起小忠搭在被上的外衣。
“哎……”
“机灵着点,别让你姆妈发现了。”
音犹在,人已从窗户窜出不见。
黑暗中的兰小忠兀自喃喃,“重点是姆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