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隙是御赐的良种名马,通体黝黑,体健身长。此名意为在它面前,万物皆如窄缝一般,被它甩在身后。哪怕山河湖海,风云日月,乃至时光。
晏诗身体轻健,一路又施以轻功辅佐,快马加鞭不舍昼夜,到达栾州铁头坳时,方才过了两日两夜。
不说马,便是她也有些吃不消。此处便是进入月神山的最后一处乌金国属地。
再往西,便是进入十万大山,山路崎岖不说,往往回环往复,迂回曲折。路上景色又极为相似,使人常常晕头转向,不辨南北。若不是当地居民,又不知晓进山路线,必然前路茫茫;而同时又有蛇蚁毒虫横行,瘴气沼泽密布,直叫人寸步难行。
晏诗在这处边境村寨上歇息一阵,补充了水和粮食,将马托管于饭食店掌柜,待体力恢复得六七成,便只身进了山。
南边果然同西北大有不同。
时值腊月,视野所见皆是绿意,葱茏茂盛,湿气也迎面扑来,肺腑一阵清爽。气温虽比丰宁处的高上不少,然却有股沁骨的凉。区别与西北的风宛如钢钉打在皮肤上,这儿的冷气直如细丝,些些缕缕往骨头缝里钻,一时不察,待时辰一长,便浑身无一处生暖,不自觉的打起哆嗦来。
束紧了发髻,袖口裤腿也被绑带缠得死死,斗笠,面罩,恨不得只露两只眼睛在外。
深山里的环境,她可比一马平川的中原人们熟悉得多。这里的危险,不在刀枪剑戟,而在出其不意细微之处。皮肤,往往是最后一层屏障。
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后,辟水剑终于得再次亮出了真容。晏诗手握剑柄,人影如乳燕投林,茶色的衣衫恍如枯叶,一头扎进莽莽群山中。
此处尚且还有附近山民踏出的路径,头顶依稀可见斑驳云天。阴云密布,不多时竟下起绵绵淫雨来。
凭借她的速度,很快便进入了密林里。头顶密密匝匝的叶片将天色完全遮挡。承受不住雨水重量的叶子不住垂下,汇聚成更厚重的水滴,噼里啪啦,打在晏诗的斗笠和蓑衣上。
四野除了雨声,再不闻声响。这样湿冷的天气里,似乎连虫蚁也放弃了活动。
随着越来越深入西部大山腹地,前方草木越发密集。越发高耸,直直没到胸口。那些浑身覆满毛刺宽大叶片,边缘锋利成锯齿状的细长草杆,还有布满尖刺的坚硬灌木,晏诗引以为傲的速度,在这些无处不在的锋利面前,变成了自伤自杀的前奏。
穿行在其中,晏诗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
为避免惊扰,她没用辟水开路。只在树干之间辗转腾挪。头顶树冠如伞,茂密丛林一眼望不到头。呆得久了,连方向也会失去。
趁着天色尚亮,她掏出路线图,谨慎辨认着方向。
忽的,脑袋一沉,有什么东西落在对了她的头上。
腥气钻进鼻尖。
一想到某种湿滑冰冷的动物,晏诗浑身顿起鸡皮疙瘩,不假思索反手一剑,往头顶削去。
果然,褐色环纹的细蛇残身,从身旁掉落。
她鸡皮疙瘩顿时再起了一层。
现在自己正在凉山腹地,通常翻过了这座山,通常便认为是西域蛮族的地盘了。
她吐出一口打进嘴巴的雨水,仰头望了望叶缝间漏下来的日光,算着时辰和天色,打算在天黑之前,摸到对方屏障。
山中多雨,看这模样,这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前方瘴雾越发浓厚了,四周影影绰绰,缥缈如仙境。晏诗却知,那是柄杀人的温柔刀。
从衣囊里翻出辟毒丹含在舌底。她抽出了辟水,向浓雾中进发。
一路跟着地图行来,除了斩杀两头猿猴、一条巨蟒,都没有遇到太大的危险,晏诗的心慢慢放松下来。两个时辰之后,她翻过了凉山,进入十万大山的地界。
口中虽含着辟毒丹,云州风物,同西域多少有别,在这瘴雾中待久了,毒素通过皮肤眼眶等裸露部位缓慢沉积,终究会逐渐对人产生影响。困倦、疲乏、昏昏欲睡,判断力和耐心逐步丧失,尤其在这空无一人,耳畔充斥兽吼鸟哓的野蛮之地,人也难免放大了内心中的兽性。
晏诗再一次感到体内真气的蠢蠢欲动,似乎想要寻找出口,将这遮天蔽日的树木,和没完没了的雨水尽数毁灭!她甩了甩头,靠在一处树干上,几度深深的呼吸,衣衫已经尽数湿透,冷意入骨,每一次呼气都带起了白雾。
天光渐暗,夜晚的丛林危机四伏,她斟酌再三,决意在附近寻处挡风避雨的所在,休整一夜,明日一早便深入腹地,直捣黄龙。
按地图所描,前方有条小河,是此行到达蛮族聚落的最后一条河流了。
晏诗望着前路茫茫,浓雾如浆,正好也将她的行迹影藏。强自压下心头的烦闷,调动起体内真气,一剑劈开前头浓雾,劲风扫过,气流涌动,视线一瞬间清明,可达五丈。
龙游步左踩右踏,身形穿梭好似腾云驾雾,扶摇直上,一口气往前蹿了十余丈不止,不待再一剑风云激荡,一声虎啸惊天动地,震得她头脑嗡鸣作响。
一只巨大的虎爪迎面拍来!
利爪好似铁钩,未曾及体亦觉锋锐无匹,正朝向她的腹腿。
与之相比,蓑衣罩袍下好比茅草烂布,肉身又似破败棉絮,不堪一击。
晏诗神经一路警惕至此,也已经疲乏,骤然来袭之下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虎爪速度也奇快,所幸辟水剑在手,翻转之间怒而斩下!
却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干脆,破开了厚厚的肉垫,辟水剑直卡在了虎爪的骨缝里!
虎啸再次凄厉响起,就在晏诗前方,强悍的音浪吹得她蓑衣飘起,面皮发紧。一时恍若地动山摇。
竟是仓促之间发力不足,削金段玉的辟水才未竟全功。
晏诗尚未拔出辟水,便被其巨大的惯性向下拖去。这虽不致命,可在这浓稠瘴雾中,皮肤破损,血气逸散,即便不引来猛兽窥伺,也会急剧加速毒气入体,化为深山里白骨一堆。
然更大的危险却不是来自于这下坠之力。
重新聚拢的瘴雾再次扰动,腥气扑鼻,偌大的虎口倏然在侧,她似已看见长长的虎牙上闪烁的寒光。
既然已被它拖下去,不如正好——
晏诗腰腹几乎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将她伸展的身体骤然团起,膝盖以全身之力狠狠撞向这吊睛白额大虫张大的下颌!
膝盖骤然一麻,然效果拔群。
“嗷呜……”
老虎喉头传来痛呼,獠牙几乎擦着晏诗的身前闭合,可这还没完,晏诗忍着膝头酸麻,接着便再提小腿,足尖绷紧犹如细锤,所到之处不是咽喉便是颈窝,借此机会,一击制胜最好。
果然,硕大的虎头这下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紧绷健硕的身体犹如泄了气的皮球,骤然软倒。
此时晏诗才堪堪落在地上,另一条腿发力一滚,这才卸力站起。
不由分说上前取下辟水,望着它喘息剧烈的腹部,本欲饶它一命,可察觉到此处隐隐聚集的,闻血而来猛兽,只怕她一走,便只会落得个百兽分尸的下场。于是手中辟水剑一送,鲜艳的黄黑斑纹上绽出一块红,颤动的虎眼发出最后的灿烂光华,看向晏诗的眼睛甚至有了一丝感激,而后才终于阖上。
抽出辟水,在虎身上擦干净血迹,晏诗没有多停留,趁着兽群们尚未聚集,当即飞身而走。
经此一番宣泄,体内真气的暴动非但没有得到缓解而平息,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吼叫着,让她开启更多的杀戮。
许是有了庞大的虎尸作为遮掩,她没再遇到方才的惊险,就顺利听见了前方潺潺的水声。
此小河自右侧山涧急急而下,此处地势稍稍平缓,水流便安静下来,河面不宽,但无物借力,想要飞渡却是不能。
倘若是日光明媚鸟鸣缠绵,此地定不失为一处赏玩佳地。只是如今天色渐暗,暮色昏昏,令人不安的兽吼四下响起,顿停的寂静里,不知来处的窸窣声似有还无,叫人头皮发麻。
绵绵的淫雨短暂告歇,也不知是否还会再下。
“扑通!”
一块硬物入水,没有任何异样。晏诗却被方才手边摸到的触感吸引了注意力——
触面光滑,形状圆圆,一阵恶寒爬上了她的心头。
忙低头借着昏暗光线朝方才拾起的地方翻看,厚重的苔藓和腐烂的碎絮间,露出一抹森然的白——是人的臂骨。那么入水的那个,定然是人的头骨无疑。
看样子这人死去经年,骨头四下散落,深埋土壤,想要探究其死因是不可得了。只是臂骨未见黑紫,想来并非是这毒瘴所致。
可见这里处处都是吃人的东西,只是不知他是乌金人,还是蛮族。
既然用了人家的头试探,想来也不介意再多用几块。晏诗抽出那臂骨,伸入河里一搅,再抽出来查看,未有异样,反倒因此惊扰了鱼群,偶尔间露出脊背出闪亮的鳞片。
她吁出一口气,在河边洗了洗脸,趁机在用内力烘干了衣服,便靠坐在水边的一颗大树下,掏出干粮,一口一口,仔细咀嚼,将肚子填饱。
食物入腹,才觉早已饥肠辘辘,神经紧绷,加之方才一场战斗,毒瘴侵扰,只觉浑身疲乏,脑袋轰乱,一闭上眼便幻象丛生,耳边嗡然作响。
连吞了数颗辟毒丹,她蜷在树上才堪堪睡了过去。
许是过去了很久,又像是片刻功夫,她毛发高耸,骤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黑黢黢一片,星光在几近凝固的雾气上微微发亮,此刻已入夜。
“擦擦擦……”连绵不绝之声,自身下传来。
让她响起民宅里夜间老鼠在啃咬门板的情形。
细微的振动传达至她抵在树杈上的身体。
低头一看,一群啮齿动物正围着树干奋力啃咬,孜孜不倦,似乎对她身处的大树格外青睐。原本三人合抱粗的树干如今瘦了一半,甚至还有的踩在同类的身体上,向着树心努力。
只怕不消盏茶功夫,这树就要轰然倒塌。
晏诗陡然一惊,扫了一眼旁处,并未有此状。难道,自己这颗树上有什么他们钟情的美事不成?
她抬头看了看,同四周的树木同种,果实也未有瞧见。它们这是在干嘛?
思忖间,她察觉身下树干有了一丝晃动,极为轻微。但内里传来的木质断裂的脆响却紧接着向她证明了,不是错觉。
晏诗迅速的滑下身子,落到了地上。
几乎同时,这尖嘴的动物也如号令一般,停止了行动,一个个圆溜溜的眼睛,嗜血的朝她望来。
竟然是冲自己来的?
晏诗惊异道,她这才注意到,蓑衣上面,还有斗笠的缝隙处,溅上了几滴血,已经被她的内里蒸至干涸。
想来,对方就是因此才跟来。
这些还没她小腿长的小动物,老虎的尸体,是轮不到它们了,所以,这便盯上了我么?
睡意被打断的她,心情正烦躁至顶点,看见这些叫不上名来的蠢笨家伙,居然还冲她龇牙咧嘴,形成了扇形将她包围,便更是怒气不打一出来。
“锵”的一声,辟水剑刚刚出鞘,她忽而想到了什么,再次飞身上树。
死之前,还是再利用它们的尖牙一下吧。
渡河之舟尚未有着落,如此这般,以巨木为载,也算不错。
于是“擦擦擦”的声音又规律的密密响起。
与之前不同的是,晏诗面带微笑,注视着这一切。
又是一声响,从树心传来。
晏诗不再等,绕到树后,借势一蹬,四丈高的乔木直直朝河面处轰然砸下!
来不及躲闪的鼠类吱吱叫着,瞬间成了肉酱,内脏汁液横飞,溅了同类一片,躲过一劫的惊叫着四散逃开,再也顾不得晏诗。
茂密伸展的树冠直插入水,荡起五丈多高的浪花,激射各处,发出骤雨似的的劈啪声。
晏诗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河水,笑容还没得意起来,便见得那树冠顶端似乎少了一截。
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生了幻觉,几息功夫,水上的树木部分似又变薄了些。
她心神大震,袍袖一展,掠上树干,辟水狠狠往水中树枝处斩去!
依稀的星光下,黝黑的河水在剑光过处泛起一股不祥的暗红!
瞬间又随着水流消失不见。
晏诗却看得分明,方才随着剑身带起的,正是先前所见的鳞片光亮,可不待死鱼浮上水面,便被同类分食殆尽。
刹那间,她所站的树顶处,往下沉了沉。
那种令人齿冷的细微震动,从脚底下清晰传来。
这水下的鱼,比岸上的鼠更加疯狂!
晏诗回身往岸边跑去,这么大的木舟,不能白白便宜了河中鱼嘴,她收剑入鞘,将断木往河水中央推去!
待它离岸,再飞身而上,以剑代桨,往对岸划行。
起落之间,只觉她身下断木愈发轻盈,饶是辟水挥动不停,剑气横扫,带起无数的血液,也依旧无法对此有稍许的延缓。
太阳穴鼓鼓的跳动,她脑袋涨得生疼,足尖距离水面尚有一掌距离,便已有长着两排尖齿的小鱼窜出水面,扑将上来。
所幸距离对岸已足够的近了,晏诗回身截断身后的巨木,借力将自己往对岸跃去。上岸之际回首一望,直径一丈的巨木如今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漂浮水面。
晏诗咒骂了一句,一口气没喘匀,脚下的沙地陡然成片的向下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