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王是当今皇帝的皇叔,当年也是一元虎将。虽早就赋闲在家,可宝刀不老,如今虽已年过花甲,仍身骨硬朗,神采矍铄,马上雄风依旧不减当年。
只见他白眉银须,声音爽朗,一身暗朱缎袍,腰围赤金腰带,从灯火通明的帐子里现身出来,一见众人便开口大呼:“久等久等。”
“刚接到京都发来的紧急密函,耽搁了些会功夫。”
“可是皇上又催了?”窦平章试探道。
“皇上不明敌情,圣心忧虑也是在所难免。可打仗不能急于一时。”昱王说着,恍觉气氛凝重,便复开怀笑道,“啊,不说不说了。来,来来,大家都坐,不必拘束,军情紧要,也要鼓舞士气嘛。”
“今日刚到一批补给,我特意从府库里调了许多好酒来,好好给前线将士助助威,此战咱们必能获胜!”
“对!必能获胜!”四下一片群情激动。
飞鹰堡的妙圣者道:“王爷如此盛情,又体恤将士,来日咱定能杀杨贼一个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这位妙圣者亦是妙人。他妆容妖冶,半男不女,谁也不知他是男是女,但相传把他当女人的人都被他杀了,故而谁也都默认他是个男人。
“哎,王爷刚说了今夜不谈公事,自罚三杯才行!”此人唇边长颗红豆大的肉痣,正是先前非议穆王的二人之一。
“三杯哪够,我看呐,得是一整坛才对!”这便是前一人的同伴,二人品级相当,坐在相邻。
徐猛却也笑了,“你们想得倒美,三两下就想把王爷的酒都给喝光,当我们不在呢。”
昱王大笑,“无妨无妨,各位尽情痛饮,我还给各位准备了一个惊喜。今夜可千万不要给本王留面子,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大家入席坐定,酒菜流水一般传了上来。一盘盘的牛羊肉源源不绝,坛中的酒水浓香四溢,一时推杯换盏声,大快朵颐声,啧啧赞叹声不绝于耳。
霍倚秋盈盈起身,“昱王爷高义,花甲之年还亲赴前线,又屡屡体恤将士,乃是仁军,仁帅,仁王!我提议,大家这第一杯酒,当共祝昱王爷万年长青,再建奇功!”
“对!”众人无不附和。
“哈哈哈……”昱王大悦,“霍女侠人长得美,话也说得漂亮,来,诸位同饮!”
于是对面静如深夜,这边席上喝酒吃肉,觥筹交错,巨大的篝火映红夜空,醉喝声响彻天穹,好不快活。
晏诗此时方知,她在大营门口听到的水声,是何物了。
按例阵前补给,不会派发如此大量的酒,真照这般吃上一夜,一旦敌军偷袭,岂非不用打就输了?
她一边给穆王斟酒,一边低语:“大敌当前,一衣带水相隔而已,如此痛饮,果真无事?”
穆王边举杯遥敬席上各位,以袖掩口时却道:“呵呵,停战半月有余,杨军坚守不出,联军军心懈怠,也想拖至严冬,待其粮草耗尽,便不战自溃。”
“可如此作态,如若对方果真趁机夜袭,大军危矣。”
“按他们之言,此亦是诱敌之计。如若真的攻来,自有守军相候。”
晏诗不再言语,余光中席上众人开始酒酣耳热,醉态百出,言语放浪,见得头领如此,那些坚守于寒风中的士卒,真能有同敌人殊死一搏的勇气吗?她表示深切的怀疑。
“即便如此,当着皇帝的催战旨意寻欢作乐,就不怕人传回宫中?”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昱王是谁,是皇帝的皇叔。自家人的事,谁敢多言。敢离间皇亲,少不得掉脑袋。何况,此事大家都众口一词,几句解释而已。犯不着得罪所有人。”
晏诗点点头,看来奢靡颓萎之风,也在军中盛行。看来宇文皇朝的气数,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短。就像个外表粗壮,而内里却蛀空了的大树,只消轻轻,一推。
似乎以为她心中担忧,穆王解释道:“放心吧,我的人时刻严阵以待,除了大宝,我手下的将军一个也没在。但凡有变,能战能退。”
晏诗亦回头看向大宝等穆王随从,与黑子等人目光交汇,目光清亮机警,果如穆王所言。且除了大宝,手下将领一个也没来。
不由得心中暗凛,飞了一眼看赢舒城。这个男人哪怕语气如此严肃,对着众人的笑容却是如此真挚,姿态闲逸,面色酡红,仿佛彻底沉湎在这珍馐美酒之中。
“我是不是要,恭喜你了。”
“不,是该恭喜我们。”
晏诗斟满的酒杯中,穆王端起饮尽,唇边的笑容越发粲然。
殊不知他二人熟稔交谈的模样,落在数步之外的霍倚秋眼中,显得分外刺眼。
饶是窦平章风流倜傥,殷勤体贴,可相比起穆王通身的王者气度,就恍如亭亭花枝之于参天大树,失于柔弱。
看着再次向自己举杯示意的窦平章,霍倚秋突然觉得一阵厌烦。
方才她还想着碰面时当好好折辱晏诗一番,揭破她的可笑易容,她却提前避开了。难得自己如此盛装打扮,精心描画,还是有人不识趣的惦记她,既然如此,不妨就让她躲藏几日。可也不能过得太舒坦了。
霍倚秋没理会窦平章的献媚,径自站起冲昱王一抱拳:“光饮无趣,既是夜宴,岂能没有助兴的节目?我愿以一曲剑舞,为各位英雄豪杰助兴。不知王爷与诸位意下如何?”
“好啊!甚好!”昱王酒杯啪的一放,“霍姑娘年纪轻轻便代楼主行走天下,不日执掌凤鸣,武功高强,又有领袖风范,实乃是武林后辈中的第一人啊!你们凤鸣楼,乃是保卫武林和平,家国昌盛的中坚力量,我看啊,日后有望号令群雄,成为新一代的领军人物哦,天下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啦!”
霍倚秋心花怒放,低下头来回话:“昱王爷谬赞!武林同道皆是惊才绝艳之辈,我岂敢居首。何况王爷威武依旧,我等愿为王爷马首是瞻!”
“呵呵,呵呵,好,好,听闻你们的停云功法传承悠久,今日让我等开一开眼。”
这番话说得二人皆心怀大畅,霍倚秋颔首一笑,“那我就献丑了。”说罢“唰”的一声抽出剑,走上前来。
昱王身后侍卫当即变色,上前欲阻,却被昱王抬手拦下,示意霍倚秋继续。
她微微一笑,抱拳行礼,蓦的腰身一抖,腕臂轻抬,霎时身影撩动,广袖舒袍,剑如雪光,宛如一朵娇花逐渐绽开。
停云功法本就着重身随意动,因势而为,霍倚秋身材高挑骨肉清瘦,最适轻盈灵动,故此一舞,当真如华光绕身,人剑合一,凝冰在霍倚秋手中宛如开了灵智,二者好似相戏,又似缠斗。
一个不察,凝冰忽的插入火堆之中,众人还未及惊呼,霍倚秋手腕弹抖,一簇火星急速飞升,身形随之而起,剑指其芒,宛如九天神女凌空追去。
极至高处,剑尖刺中火星,半空中倏然炸开一朵红色焰火,观者皆啧啧称奇,美妙绝伦。
随着焰火四散,半空下落的霍倚秋杏黄裙摆舒展漫卷,四下翻飞,被这火光一镀,炫然如金色山茶,竟与半空中的焰火相映成趣,不遑多让,众人这才抚掌赞叹,惊艳不已。
众人聚精会神之中,晏诗却眼尖的发现,方才那二人却悄悄离了席,向僻静处走去。
晏诗赶忙低语了声,半蹲着退身离开,跟了上去。
霍倚秋身姿正往穆王处来,眼见得晏诗离席,不由得郁闷不已。只得转身向别处舞去,只盼晏诗快快返回。
这厢晏诗跟着那两个昱王手下,只见二人勾肩搭背,走到一旁僻静山石处,便解开裤腰带叉着腿,撒起尿来。
水声淅沥,恰好盖过二人低语,只闻后面数声淫笑。她躲在数步外的树丛后,等二人放空了水,一人沿原路返回,另一人顶了顶胯,又抖了抖,这才满足的哼着调,随手折了根草茎剔牙,折身前往后厨之地行去。
她心下有了猜想,脚步轻捷,闪身出来,猫腰跟上。
到得半途,适逢一行上酒的士卒远远行来。那人果不其然,将对方拦住,张口说话间,便随意挑个酒坛揭封查看,还特意叮嘱其中一坛酒送给穆王座位。
果不其然,晏诗心下料定,微微一笑,待那士卒诺诺答应,继续前行,又待那人贼笑离开,才显出身来,回了席。
跟着送酒士卒前后脚,悄悄跪坐穆王身后。此时霍倚秋一舞未罢,穆王桌前,一坛新酒刚刚摆上,与别人桌上的几无二致。
然酒坛泥封处,一条细细的裂痕隐约可见。
“怎么了?”
赢舒城轻声问道。
“没事。”
晏诗淡淡回了一句。
似觉她的语气与之前有异,穆王担心飞快看她一眼。晏诗却故意避开他似的,兀自低头给他布菜,一如之前。
还想再问,便听得唤自己。
穆王抬首看去,原是昱王手下将领。对方热情的朝他举了杯,赢舒城只好先行按捺下心中疑窦,拍开封口,捧住了酒坛。
孔姓将领笑意莫测,遥看过来。脸颊处的肉痣,越发显眼。
不过比它更显眼夺目的,是一道迅疾无匹的剑光。
这剑光出自她佩剑的同伴,无冰自寒的“凝冰”!
前刻才还如穿花蝴蝶,此际却如离弦之箭,向晏诗所在扑来!
柔美依旧,灿若流星,然其中蕴含着的杀气摧枯拉朽!
这一刻,霍倚秋等得太久。几乎差一点,她就要收束剑势,黯然退下。然而晏诗终于此之前赶了回来。
真乃天助!
穆王的眼眸也瞪大了,下意识要摸腰刀,可他却忘了,自己的双手还在酒坛之上,酒水正要从倾斜的坛口倾泻而下。
“哗啦……”
酒水汹涌地流了出来,却没有一滴落入碗中。
赢舒城只觉得手肘不知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一坛子酒整个歪了口,朝正前方猛地扬去。激荡的水流吞没了那颗流星。
然流星不过振荡分毫,便从粗壮的水流中突围而出。沿着先前的轨迹直直前去。
冰本就比水坚硬得多,又怎会惧水?霍倚秋目光出现一抹嘲讽。
直到酒水尽数落在她的身上,打湿她的衣裙,覆盖她的头脸,钻进她的眼睛鼻孔和嘴巴,视线瞬间被浑浊辛辣的酒水吞没。
但她还是没有闭上眼睛,尽管双目瞬间辣得起了雾。她仍然不愿错过,凝冰在那人身上开出血花的一幕。那将是世界上最美的花,连自己都甘愿为之俯首屈居。
然而气息已尽,招式已老,她人已经来到穆王身前,她相见的人却不在原地。剑锋所指一片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