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今夜看起来和平日一样,灯火萧疏。可今夜能睡得好的却没有几个。
薛鳌撑着头,在痴鱼的按摩下听霍倚秋的计划。
昏黄的烛火下,他的侧脸更显得棱角分明,弧度尖锐。
“听起来挺诱人,”薛鳌轻敲着桌面。
“只是不知,你有几成把握?”
霍倚秋微微一笑,“世子目光该放长远些。一次不成,还可以第二次,第三次。我只想说,这人杀不得。”
“如果说晏诗像一只风筝,那柳叶刀就是那条能随时能拉住她的线。”
“只要控制住了他,晏诗无论何时,身处何地,也终究会乖乖的出现。”
“而柳叶刀的命脉,就更好猜了——凤鸣楼。他可不是晏诗,只要凤鸣楼还在一天,他就跑不了。”
“所以此人,非得不能弄死,还得好好利用。”
“噢?他竟有这么大本事?”薛鳌挥退痴鱼,有些不信。
“不过三年同窗,虽然救过晏诗,但听闻你们在息州地界,她也救了你们吧。”
“若是把你们凤鸣楼的弟子随便抓个过来都能威胁她,那我何须这么麻烦。”
“你该不会,为了你那点私心,夸大其词了。”薛鳌重新靠回椅背。
霍倚秋咬了咬牙,“同门情分自是普通,可要是,他为了她废了一双眼睛呢?”
薛鳌眼睛陡然放亮。
“怎么可能?晏诗下山之后才传出的目盲。”
霍倚秋犹豫再三,含糊道,“在你们搜山之时,他就替她受了伤。不过强忍着不说罢了。”
“竟是这样……”薛鳌来了兴趣。
目光流转在霍倚秋身上,似在判断其所言真假。
“既然他有心要瞒,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莫不是,是你做的。”
霍倚秋笑容顿时一僵,“呵呵,怎么会是我。要说是,也是世子你自己呀。”
薛鳌也笑了起来,眉眼斜飞。
“我可以,但你不行。”
“我要的是全须全尾的人,你若是敢从中动什么手脚,别怪我翻脸无情。”
话到结尾,薛鳌笑意尽消。
似是更深露重,霍倚秋只觉分外森寒。强打起笑颜,“她若能体察世子对她的一片心,也不会与他人勾勾搭搭,牵扯不清了。”
“不仅仅是柳叶刀,好像远在千里之外的什么将军,也同她甚为亲厚……”
正说着,一份茶碗忽的扑面打来,霍倚秋歪身险险避过。
“砰!”
连汤带碗齐齐摔在门外青砖上,水溅出一丈之外,足见去势甚急。
“你什么意思!”
霍倚秋手握凝冰厉声发问。
痴鱼肥鸡阿雀顿时上前一步,凝神戒备。
“我叫你来是来办事的,不是让你揣测我的心思的。”
薛鳌修长有力的手指交叉于腹,“你只需好好把我要的事情办妥,至于旁的,你还是少想,少说,少做,命才比较长久。”
霍倚秋收紧拳头,强自忍耐下心中闷气,松开了剑柄,“这么说,你答应了。”
薛鳌挥退三人护卫,“如你所说,晏诗不好抓,要你和他的命却容易得很。姑且一试。”
“既然如此,我要见他。”
薛鳌看向肥鸡,眼神询问柳叶刀情况。
肥鸡会意,上前半步,“今日太晚了,不妨改日,”看见霍倚秋眉头方皱,便又补充道:“纵然霍姑娘不用休息,贵师弟也需要休息的。”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霍倚秋顿时明白过来,急急抓住肥鸡衫袖。
“放心,您来得还算及时。”肥鸡也不挣扎,轻轻柔柔的笑道。
“三日后,我带你去见他。”薛鳌开了口。
“废人是办不成事的!”霍倚秋怒道。
“行了,不会让你太难做。”薛鳌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
三日后,霍倚秋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柳叶刀。
许是听了她的建议,地牢阴冷,尚算得上干燥,明亮,也很安静。
只是躺在其中的人,宛如玉雕一般,没有生气。走到近前,才能感觉这惨白的面色下,尚有一丝暖气。
“小刀?”
霍倚秋轻唤。
“小刀,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动了动,嘴唇微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霍倚秋端起床边旁边特意安置的水壶,给他倒了一碗。
凑到唇边,喂他喝下。就像小时候。
此时才注意到他身上尽是纱布,几乎从头缠到脚,仿佛即将蜕变的白茧。甫一动身,便有细细的血丝色渗了出来。
柳叶刀额上细汗密布,嘴唇也结了厚厚的血痂,不知被咬破了几处。霍倚秋对薛鳌的手段,再添了几分认识,心下胆寒。
茶水冰凉,好歹得以润喉。
“我这是……死了么?”声音暗哑,与往日玉石之声仿佛不是出自同一人之口。又极细弱,若不是此处安静,霍倚秋几乎听不清他所言为何。
“瞎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让你死。”霍倚秋掏出手帕替他拭汗边道。
“霍,霍师姐?”
“你还好吧。是我,我来看你了。”霍倚秋打量着柳叶刀的伤情,确认薛鳌是否真的履行承诺,细心救治。
“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么?有没有受内伤?”外伤包扎无话可说,可内伤却看不见,她犹自有些不放心。
柳叶刀极微小的摇头,却道:“你答应了薛鳌……什么条件?”
她手上动作一僵,含糊道,“哪有什么条件,不过是凭着些交情,多说几句软话,让他看在你是师傅义子的份上,手下留情罢了。”
说着转身将火盆挪得离他近一些,才是初秋,还不到用火盆的时候,想来这也是因她的缘故。
柳叶刀脸正对着霍倚秋,虽蒙着黑布,可却给她一种正在逼视着她的错觉,“先前下手毫不留情,近日却停了审问,反给我治伤,伺候周到,绝非毫无缘故。”
霍倚秋心中说服自己,他看不到,便故作轻松语气,“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是爱想太多。做错了事,打过了便过了,总不能将人打死。怕你死了才给你治伤,岂不理所应当。”
“留不留活口的审法,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何况,他要的东西还没拿到,不会无缘无故就罢手。”
霍倚秋刚想开口,柳叶刀又道,“师姐你别瞒我了。”
她叹了口气,望了望牢门的阴影处,确认无人,才出声:“先前他确实冲动想杀你,我好说歹说,保证你以后不再同他作对,加上武林大会在即,一派义子死于薛家之手,消息传出去对薛家不利,他才下了台阶,给你治伤。”
柳叶刀听后思索一会,没觉出什么问题,便道,“若是真的便好,不可再出卖本门。”
“薛家跋扈,走得太近不是明智之举。”
霍倚秋一听,口气便急了,声调也忍不住高声起来,“我出卖门派?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最终还不是护着大家,护着师父,还有你么?”
“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能进来看你,生怕来晚一步你有什么闪失,可你见我就没一句好话,张口就说我是个吃里扒外的小人,我……”说着眼眶顿时红了,珍珠似的眼泪滚了下来。
“不是,你别,别这样。是我的不是。”柳叶刀口中连连说道。
“算了,你这个样子,我还计较什么呢。”霍倚秋用浓浓的鼻音说道。
“薛鳌也太狠心了,竟将你打成这个样子。”
“你到底怎么惹了他。明知道他本就看你不顺眼,奈何还去触他眉头做甚?”
柳叶刀闻言表情反而舒展开来,甚至微有笑意,“无妨,甚好。”
“还好?好什么,是不是因为晏诗?”
柳叶刀自知失言,忙闭口不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因为她,薛鳌才迁怒到你身上。你现在伤成这个样子,她又在哪里,她可有想过你的处境?”
“对了。”
柳叶刀突然抓住霍倚秋的手。
霍倚秋有些欣喜,住了嘴看他。苍白病弱并不能减损他的俊美,反增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气质,不像往素那般不可亲近。
“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薛鳌手里。绝不能。”
霍倚秋的希冀陡然消散,怒意横生,便想甩开他的手。
可下一秒却转了念,反握住他的手温言道:“放心吧,我知道你,从来不喜给人添麻烦。”
“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
“你就不先问问?”
“只要你答应我保密,什么都行。”
嫉妒如野藤一般破土而出,在心头疯狂蔓延,霍倚秋正努力将它压下,掐灭,碾碎。尽力维持着同样的微笑说道,“好,你这段日子就好生呆在薛府,待你身体好了,薛鳌会带着你一同参加武林大会。”
“薛鳌已经答应,不会再为难你。你也别再忤逆他,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在这思过反省。不许与外人联系。师门那边,我会好生安抚,不让师父为你担心。”
“同薛家一起参加武林大会?”
“嗯。之后便能随我们一同回山了。”
“这样,楼里就更同薛家牢牢绑在一起了,脱不开干系了。”
“也许你想多了。薛鳌只是想向师父卖个好。”
柳叶刀摇了摇头。
“他想把我们绑死在他薛家的兴亡上。不可以。”
“可是这已经是薛鳌能答应放了你的最低要求了!”
“会害了师门,不可!”柳叶刀挣扎着起身。
霍倚秋用力按住他,“你刚才已经答应我的!”
柳叶刀怔住。
霍倚秋再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知道你讨厌薛家,讨厌薛鳌,依你的性子,是宁死也不会和薛家站上半分关系的。可你想过没有?你处处维护的晏诗,她也是薛家血脉!”
“她现今和薛鳌不共戴天,可人家终究是一家人。薛鳌再如何也不会拿她怎样,可是你呢?又有谁在乎你的性命?”
“终归是人家家里头的事,你就不要瞎掺和了行吗?”
柳叶刀沉默着,表情看不出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我们才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只有凤鸣楼才是我们的家,我们才是一家人!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霍倚秋说到此,再次回头看了看牢门入口,压低了声音,“薛家行事,必不久长,这谁看不出来?武林那么多攀附投靠的门派,难道都是傻子,蠢轱辘蛋?”
“那些道长宗主一个个闭关的闭关,清修的清修,可前几日薛家太祖的寿辰,谁的贺礼少了?难道就只有你柳叶刀最聪明睿智,品行高洁?”
“树倒之前,猢狲们总要活着不是?”
柳叶刀默然的偏开头去,喉咙里滚出一口气,又深又沉。
“你也不消如此灰心,我自知晓你的心思,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得大厦将倾,我们便早早离了,独善其身便罢。”
柳叶刀表情不变,霍倚秋却感觉他在嘲笑,接着便听得他幽幽细语:
“都做如此想,树如何倒,大厦安能倾……”
霍倚秋废了这么些口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见都不能让他说几句温言软语,不免心头着恼,硬着口气道:“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能用这些手段保住你,你若要怪便怪吧。反正你已经应承我,不可改了。”
“让师姐误会了,我非是怪你,只是感慨一声罢了。”
霍倚秋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服软一阵,待回了苍梧,任你怎么都成。”
柳叶刀似悲似喜,“如此,多谢师姐。”
“那你好好休息,我看看能不能让薛鳌给你换个地方住,这太冷了,对你伤不好。”霍倚秋给他掖了掖吧被角,心花怒放。
“不必了,已经很好。”
霍倚秋看了看他依旧波澜不惊的脸,只觉有力无处使,“那好吧,你想要什么,我下次看你时顺便带来。”
“不,不用带,也别再来看我。”
柳叶刀语如坚冰,霍倚秋一愣。
“会让人怀疑。”
她顿时了然,还是为了晏诗。真是朽木不可雕!
她怒从心头起,甩下句“知道了”便拂袖而去。
柳叶刀不知道的是,此时京城,关于他杀死杜开,嫁祸薛家,已被捉拿,正在受审的传闻甚嚣尘上,传得是沸沸扬扬。
霍倚秋每日便会带两个弟子去薛家讨要说法,可总是无功而返。
“实在不行,我们便杀上门去,有什么了不起!”
屠百里一拍桌子,怒发冲冠。
“我赞同。”李懋喝了口酒。
他极少开口,屠百里不妨他附和自己,顿时开心不已,“哈,是吧老懋,咱干他娘的!”
“哎你们别添乱了,这是诛九族的重罪,你们要谋反么?”邱敏没好气道,“还是听看秋……”
霍倚秋乜了他一眼,邱敏顿时改口,“师姐怎么说吧。”
“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是什么?”
霍倚秋表情沉重,“柳师弟的确在薛鳌手里。”
“真的?”
她点点头。“何其看到的,我也打探过了,确实不差。”
“为的什么?别说是杀鱼龙卫,我可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啊,可问了半天,薛鳌就是不肯明言,是什么原因。”
“没错!那副架势就是我们犯了大错,他分外有理的模样,可错在哪,他就硬是不点名,看着真气人!”
霍倚秋皱眉,有些烦躁的将面前茶盖拨过来,又拨过去,“我自他手下护卫口中听闻,说什么‘第二次同薛家做对,这次薛鳌绝不放过’之语,这什么意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谁也都不说出来。
终于有人问出声,“可是什么叫第二次做对,柳师兄到底做了什么?”
“上次是帮助晏师……咳,下了山,这次,难不成也是?”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又不言语了。
谭涛忍不住道,“人家前不久才救了咱,柳师弟出手相助也是应该,是我我也这么干。”
南士斗冷哼一声,“所以现在人被抓了,还被冠以杀害官差的罪名,救还是不救?”
“救!当然要救!”
“救,怎么救?侯府什么地方,脚下什么地方,谁去救,你去救?”
“我去就我去,大不了拼上这条命,救同门师弟,不寒碜!总比有人见利忘义,卖友求荣的强!”
“你说谁卖友求荣呢!”
南士斗急了眼拍桌子立起,脸色涨得通红。
“大家别这样,当集思广益,好好想想办法才是。别人没救出来,自己反倒先乱了阵脚。”翟伐柯出言安抚。
二人这才提了提裤管,撇着脸坐下。众人再度七嘴八舌商议起来。
他们这桌的不远处角落,一个葫芦似的圆胖青年放下酒钱,起身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