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堂的酒香,钻进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潮,此起彼伏的喝彩和欢呼声便涌进了二人的耳朵。
江面上大大小小的画舫流金曳紫,美人窈窕的身子影影绰绰,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笑脸,皆是欢声。好一场阵势浩大的声色盛宴。
关州走在晏诗左侧,拦住四处乱跑的提灯孩童。
此时圆月高悬,猜谜、杂耍、歌舞皆入了佳境。江畔也已有人放起了点点天灯。晏诗身着雪青的衫子,从各色摊贩面前走过,不疾不徐,目光从面具、泥人、糖化这些物品上如水划过,冷静得像个过客。
关州就不同了,一袭靛蓝滚边的丝织白袍,束上靛蓝宽边的腰封,越发英武伟岸,龙章凤姿。可偏偏面容温煦,眉眼含笑,真是说不出的一派雍容闲雅,倜傥风流,引得众多妇人小姐的纷纷注目。
“那个公子好俊啊。”
“是啊,旁边那个也不错。”
“哎呀,我说的就是那个穿青衫的嘛,还配着剑,刚柔相济。”
“明明他旁边那个穿白衣的更好看,好有安全感。”
“嘁,还安全感,说的好似保护过你似的。”
“不是你看,他腿脚不好还使劲护着你的那个公子不是么。”
“哎呀,什么我的,别胡说。”
“他们是两兄弟么?要是……我们就变成妯娌了呢,嘻嘻……”
细碎的低语自耳畔飘过,晏诗视线里便下意识投向那边。
——人群中两个年轻姑娘红着脸你推我搡。
晏诗心中生出一缕温柔。这让她想起阿煦和温寒,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当时逃下山,阿煦和柳叶刀也不知有没有受牵连。
察觉到晏诗的视线,关州果断朝那边看去,正巧碰上那两个姑娘有四目望来,便轻轻颔首。
方才还唧唧喳喳的姑娘陡然愣了一下,脸上红得好似街旁的灯笼。
晏诗心道好笑,展颜莞尔。
关州刚收回视线,不期看见这笑容,想来二人相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笑。
像猫儿收起了利爪,宝剑藏起了它的锋刃,只剩下千般美好,万种风情,使得这漫天灯火都失了色,耳边喧闹也瞬间远去,。一时怔在当场。
直到后面行人撞到了他,关州才清醒过来,晏诗已经领先两步了。赶忙追上前去。
“买了什么?”
晏诗好奇的看向他的手。
“噢,没什么,有个泥人精巧,看得久了些。”关州敷衍笑着,只有他自己听到胸中心跳如鼓。暗中深深呼吸,假装转脸去看天上皓月。
碧空如洗,月光亮得如透人心。关州感觉心中似被月光打下,留下密密麻麻的酸疼。
长久的沉默。关州张口想说些什么,“那个,你没什么想买的吗?”
“咳,我来出,不用担心。”
许久无人应答。
关州回头,才发现身旁空空如也,身周尽是陌生面庞。
他忙回身寻找,视线绕过形形色色高矮不一的人头。还是未见身着青衫的身影。
“晏……”话音方出口就被他掐断在喉间。
杜开叫她时他听得清楚,晏诗的大名举国通缉,他亦是有所耳闻。对方顾虑,他岂能不知。是以平日只称侠士,不问姓名。
可如今二人走散,他下意识便想出声,终究还是忍住,继续回头找寻。
“侠士……”
关州在人群中高喊,无奈人声鼎沸,迅速湮灭其中。
他先前脚步未停,她不会在前头,想来只在后面,不知看到了什么,便停下不走,二人才因此错过。
是以关州笃定主意,逆着人流翘首四顾。
心下不免有些后悔,当时就不该任她自己挑,若是他来做主,绝不会挑这些混入人群就看不清的衣衫颜色。五彩斑斓间,那些灯火触不到的阴影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叫他如何好找?
所幸他龙骧虎步,气度非凡,路人不致推搡难缠。
终于,他看到一抹雪青衣衫,又被迎来的游人挡住了视线。
晏诗正在糖葫芦串前发怔。目光却又不是盯着这零嘴,而是看向那老板一家。
暖融融的灯笼下面,老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妻子系着围裙,丈夫大声吆喝,十一二岁的女娃甜笑着指指点点。
明灭的光影打在晏诗脸上,表情似是怀念又似悲伤。
关州一下子便意识到她在看什么。她在看自己的过去,那三年以前,滨海小村。
先前找人找得心焦,这下他反倒不能立刻上前。只隔着三五个人,默默看着。
突然晏诗身躯晃了晃,关州立刻拨开人群上前。
只见她骤然转头,朝自己身后望去。关州循着视线看去,恰逢屋檐阴影,只有向前流动的人群背影,并无杀气,没有异样。
然晏诗却转身追了上去。
二话不说,一拳击出,正中一个褐衫汉子的腰眼!
那人“哎哟”一声,回过头来,勃然大怒。
“你敢打我,”一巴掌对着晏诗就抽了下去。
她举剑相格,“啪”的一声,反扇了对方一个大耳刮子。
他身边妇人上前朝晏诗推了一把,怒叱道:“干嘛,你干嘛,当街打人呐!”
“小兔崽子,想抢银子是不是?”说着边查看丈夫伤势。
“抢银子,你有么?”
晏诗冷笑的打量这夫妻二人。
男人身形魁伟,像是有几分武功底子,那妇人颧骨高凸,眉眼细长,一脸刻薄。
“妈的,你让开,我要好好教训这龟儿子!”
褐衫汉子当众被打,脸上指引清晰可见,恼羞成怒,举起砂锅大的手便朝晏诗抓来。却不妨手腕被赶来的关州一把抓住。
“住手。怎么回事?”
他看向晏诗。
“没事,有狗仗着卵蛋大,欺负人呢。”
“你骂谁呢!”妇人尖声骤起。
“狗日的小白脸,我看你连卵蛋都没有!”汉子说着甩开关州,抬脚便踢向晏诗裆部。
关州皱眉,惊诧的审视晏诗的表情,不再阻拦,反退后了两步。
晏诗眉眼阴郁,错身让过,钳住对方脚踝用力一拉一推,汉子便失衡向旁侧倒去。
不待落地,晏诗抬脚便踹在他的大腿内侧。
算是她手下留情,避开了要害。
围观人群看见哗啦啦的一下散开,汉子痛呼一声,跌在地上。抚着大腿根,半晌爬不起来。只坐在地上哼哼。
“杀人啦,杀人啦……”
妇人当即坐地撒起泼来。
晏诗剑柄当即就递了过去,不想被关州抢先一步扣住妇人咽喉。
“叫嚷什么!你不说清楚事由,他杀了你们也是白杀!血债血偿又怎样,那也是你先死!”
妇人骇得脸色发白,眼珠一转,发觉有理,顿时连连点头。
关州见状松开手,“我问你,到底有什么误会,说出来,我替你们开解。”
可那妇人却一脸愤怒,看向晏诗又往后缩了缩,“他,他一上来就打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关州观之不似作伪,转头看向晏诗。
“他男人故意撞我。”晏诗面无表情开口。
“你胡说,松哥才没有……”
“住嘴!”关州冲妇人低吼。
“撞你哪里,”他目光瞬间冰凉。
“手臂。”依旧是不带感情的声音。
话音刚落,那汉子咬牙切齿,“撞你怎么了,谁让你不让开,挡在路中间,我不过是轻轻擦了擦,我看你就是想找茬。有种你别走,让人来评评理!不然你就把我打死,我看你敢不敢!”
见丈夫疼痛过了,妇人赶忙过去扶住,帮腔道:“就碰了一下,人来人往的,有什么奇怪。我还以为碰哪了,这么金贵,碰都碰不得,长得俊是俊,咋的,豆腐捏的,怕碰你别出来呀。这大街又不是你家的地。”
“难不成你还要杀人?杀人啦……”
关州点点头,没再说话,退开两步,对晏诗道:“有事我兜着。”
说着掸了掸衣袍,抱手而立,看向这对夫妻的眼神宛如在看两只蚂蚁。
连那妇人的撒泼也莫名因之戛然而止。
“喜欢欺负人是吧,好。”
晏诗抬脚踩在汉子脚背,一点一点往下压。
坐在地上的汉子下意识就要将膝盖屈起,却被晏诗另一只脚重重踏下!
膝盖、脚背两处彼此拉扯,晏诗还在往下使劲,汉子脚背已成弓状,汉子杀猪般的嚎叫声刹那间盖住了烟火!
“告诉我,欺负人的感觉,好么?”
“走开,你走开,”妇人疯了似的冲过来捶打晏诗的双腿。
晏诗一把抓起她的头发,毫不留情的将她甩开。
一时间哭叫惨嚎充斥着耳膜,旁观者纷纷皱眉捂耳。
“说!”
晏诗剑鞘抵住汉子喉间,蓦然大吼!
那汉子头立刻摇头,哭着应道:“不好,呜……不好……”
“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
晏诗抬脚,再重重落下。
杀猪似的音浪冲上天际。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汉子点头如捣蒜。
“哎,你怎么当街打人啊,”有个书生看不下去,伸出折扇指过来,身旁女子小鸟依人。
晏诗转头,目光凉凉的落在书生脸上,那书生便不敢言语,揽着身边女子钻入人群。
她这才抬起脚,松开对方。汉子立刻屈腿抱膝,警惕戒备。
“还不滚?”
晏诗斜了眼那蓬头垢面,哭天抢地的妇人。
“没王法,没天理了呀……”
妇人兀自拍地抹泪。
关州在一旁冷笑出声,“活路不要,偏走死路。有这么蠢的婆娘,你可真是有福啊。”
晏诗亦朝那妇人走去,还没动手,便见那汉子连滚带爬过来,一把将那妇人抢去,噼里啪啦给了几巴掌,将她打得头晕目眩,自然也叫不出声了。
“叫丧呐叫,快扶老子回去!快点!”
那妇人不知何故,只哭哭啼啼的搀着丈夫蹒跚离开。
不想一场热闹正看得尽兴,一方居然认了输,灰溜溜离开,实在扫兴,周围人多觉无趣,只散去前不住多看了晏诗二人几眼。
晏诗也不惧众目,掸着衣衫。
“舒服些了么?”关州打量着她,状似随意的问道,面容又恢复了先前的温煦。
“还行。”
“认怂得太快,人又太多。”
关州失笑,“我说了有我,你还是不信。”
“你可以试着信一次,真的。”
“是么?”
“当然。”
“那现在吧。”
“什么?”
“官兵来了。”
此时呼啦啦金戈之声渐近,几个甲士拨开人群,指着晏诗二人,“就是你们,当街行凶?”
关州转过身去,面对快指向他鼻尖的手指,笑意尚在,目光却寒凉下来。
“我劝你还是将手指收回,不然,可能就收不回去了。”
“你说什么!”那甲士心头莫名发怵,然口气仍硬着。
关州掏出一块腰牌,怼到领头那人眼前,“前几日我来的时候,也不知你有没有幸见过。”
领头那人视线一触那腰牌,目光顿时一缩,再匆匆打量关州样貌,脸色骤变,抬脚便踢翻指人的家伙,“有眼无珠的东西!还不快给……”
“哎,”关州止住了他的话头。
“知道就好,我喜欢这,打算多住几日,就不必惊动别人了。”
“是,是,小的明白!若无其他吩咐,小的告退。”
关州转过身,甲士呼啦啦,如潮水退去,来时更快。
周围人看向二人的目光变了,连看也得偷偷摸摸,畏惧之色显而易见。
“权势果然好用。”
晏诗似笑非笑。
“你取笑我了。”关州笑道。
“我可不敢。”
“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
“多了。”
“比如?”
“和一个权贵合作谋反。”
晏诗当先走开去,关州闻言咧嘴大笑,举步跟上。
经此一事,晏诗再无兴致。听得周围有人议论,“听说春风度今夜有热闹,花魁亲自下场表演歌舞呢。”
“难怪人这么多。”
她心念一动,春风度,全国最大的青楼,据说各地州城都有它的分店。就像酒馆中有五湖居,武林中有薛白驹,声色乡里就数这春风度名号头一个的响亮。听闻当朝皇帝有个爱不释手美人,就在这春风度里。
“就去那吧。”
晏诗伸手遥指前方,关州抬眼望去,“春风度”三字硕大的招牌在通红灯笼下异常醒目。
关州愕然,“那是青楼。”
“所以?”晏诗乜了他一眼,“钱不够?”
关州面色古怪起来,盯着她定定看上几息,像陡然屹立在水流中的礁石。后面人群立马发出了不满。
关州移步继续随着人流走,依旧低声劝道,“你确定要去那?”
晏诗点点头。
“好吧,”关州好似强忍着什么话,终究答应下来。二人自人群中斜插过去。
春风度门庭开阔,装饰精巧,“春风度”三个大字写意中透着热烈,俊秀中深藏劲骨,门口香风阵阵,两个婢女模样的少女俏立于灯笼之下。令人望而感叹,端端店如其名,如沐春风,媚而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