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璀璨的金黄爬上了天边,暮色渐浓。
晏诗从颠簸的马背上醒来,第一时刻就被卢川发现了。
在她想要挣扎的同时准确的扶住了她,轻轻放到地上。目光在她脖子上仍旧清晰的勒痕上闪过,又飞快移开了。
晏诗打量了一眼这个面生的新人,“你是谁?”
“属下卢川,暂时受命保护晏姑娘。”
“噢,”晏诗遮眉看看天边泛金流紫的晚霞,“到哪了这是?”
“距离前方村寨还有不足十里。”
“这么快?”
“醒了?过来。”薛鳌撑着头,眼睛都没睁。
晏诗心中不愿,但还是依旧走到近前。
“我又不是痴鱼。没必要吧。”
“但你是人质。”
薛鳌一句话噎住了晏诗想说的所有理由。
老狗第三次传回消息,说杜开等人在前方村寨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前行。意欲夤夜跋涉,宁愿野外扎营休憩也要甩开薛家队伍。
“主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阿雀请示道。
“走得越快,说明他们对于痴鱼就越是深信不疑。看来肥鸡做得不错。”薛鳌似乎有些疲惫,保持着一个姿势,未有抬头。
“不过他们的速度已经大不如前,想来杜开过度加速,已经提前耗光了马匹的体力。”阿雀体贴道。
“赶到村上,就扎营休息。”
“是。”
待阿雀吩咐下去,薛鳌又道,“老狗状态如何?”
阿雀忍不住咧嘴开心道,“他现在一心想着报主上的大恩大德,有劲得很呐。”
“既然他们不再怀疑,命人修车吧,早日落脚。颠簸了一天,骨头都要散了。”
阿雀“嘿嘿”一笑,“主上稍待,马上就好。”
薛鳌自从不良于行,轮椅马车皆是他的双腿。出门随行岂有不善木工者?于是阿雀一声令下,随行护卫之中立刻有人就动了起来。
“过来,给我捏捏。”薛鳌坐直了身体,依旧闭着眼睛。
阿雀默契的看向晏诗。
晏诗回瞪阿雀。
往常都是痴鱼或者肥鸡最善此道,阿雀出手只会杀人。因而他极为笃定,绝不是自己。
“怎么?扮痴鱼时捏得,现在就捏不得了?”
阿雀闻言,眼中露出了胜利的光芒。
晏诗无法,只得满脸不情愿的走过去,替薛鳌捏着肩膀起来。
“用点力,午饭又没见你少吃。”
晏诗手上动作一顿,恨不得举掌一招拍向薛鳌的天灵盖。
“别想了,你拍不死我。”
薛鳌声音懒懒的。
晏诗索性更轻柔了,“中了鱼龙卫的毒,没力气。”
“也是,要不你坐上来?”
薛鳌说完还特意理了理膝头的薄毯。
晏诗顿时一阵恶寒,立马认真起来,“不用了,想到马上就能休息,就有劲了。”
“嗯。”
一刻钟的功夫,薛鳌再次靠在了柔软的金丝榻上,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晏诗则被命跟在车边,美其名曰锻炼身体。
在最后一抹斜晖消逝之前,薛家队伍终于来到了通州一处偏僻的村落。
前头探路的护卫回报,这村子里唯一的木工,已经被杜开带走了。
“果然不出主上所料。”阿雀把薛鳌扶下马车,恭维道。
“呵,他没直接杀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许是严天行拦阻。”
薛鳌点点头,似乎不想就这问题多言。
前头早有人打点清楚,几两碎银就得了数间空出的房屋。阿雀推着薛鳌来到居中的一间。
薛鳌命人备好热水,就要回房好好洗一洗今日劳顿。
阿雀刚要退出,便听得薛鳌忽而道,“老狗多久没传讯了?”
阿雀算了算时间,“应该快了,我盯着,一有信来便来回报。”
薛鳌点点头,摆手让阿雀离开。
果不其然,在蒸腾的热汽不满整个房间,薛鳌在浴桶里听到阿雀的声音在外响起。
“主上,老狗来信了。”
薛鳌维持着靠着桶壁的姿势没动,眼眸半睁半阖,“怎么说?”
“杜开他们也停下了,驻扎在离此地约二十五里的暖水坳。”
“噢?路途如何?全速赶过去要多久?”
“我问了这的村民,翻过一座岭便是了,一刻钟左右便能到。”
“知道了,继续盯着。”
“主上放心。”
说罢薛鳌又沉浸在这温暖的雾气和幽幽的熏香里。
而前头的人们就没有这么舒服了。
黑漆漆的山野里,春寒料峭,此处已是通州地段难得的一处洼地,平整虽平整,可太阳一落山,冷空气便直往下沉,坐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通州官兵们一个个都抱起了双臂。
春季雨多,林里的柴火都带着水汽,烧起来一股股呛人的浓烟缭缭绕绕的卷上天去。
“下来,看什么看,赶紧烧火去。”杜开冲假扮成晏诗的痴鱼道。“不然今晚没你吃的。”
严天行则四处查看地形,看看有否防卫疏漏之处。
肥鸡扶着痴鱼下来,到最中央处一块稍平的地块坐下,转头看了看四周,“柴火呢?”他冷然问道。
杜开挑眉大马金刀的过来,仰着脸嘲笑,“柴火?柴火不是到处都有嘛,想要,自己去捡啊。”
“你们愿意伺候她这是你们的事,在我这,她就是个人犯,不配!啐。”杜开一口老痰吐在痴鱼身旁。
不远处升起的火光斜照过来,痴鱼锁链下面的手紧握成拳。
“你叫她去,好啊,晏孤飞来了,你负责?”
“还是把严校尉来看着?”
“那她不去也行,你去喽。”
肥鸡下巴上的肥肉轻颤,这才是杜开的目的吧。
“这不是你薛家的主子嘛,身为下人怎好让主子挨饿受冻?”杜开抖着腿,斜眼看着他们。
肥鸡点点头,“好,”对痴鱼温言道,“我很快回来。”
“她若少一根汗毛,别忘了我说过的话。”肥鸡阴恻恻的怼上杜开的脸。
杜开退了一步,“哼”了一声,走到别处去。
带着手铐脚铐的“晏诗”孤独的坐在那,逆着远处的火光,有些单薄,可怜,还有些动人。
马林不怀好意的凑到杜开身边,“杜兄弟,你对于她,”马林将下巴朝“晏诗”背影遥遥一指,“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自然是要血债血偿。”
“薛家两人这么不将我们鱼龙卫放在眼里,还将您打伤。是该好好一雪前耻。”
“你又有什么好主意。”
马林意味深长的抿嘴一笑,“趁着薛鳌不在,我看,这就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真要回了京,或者等薛鳌赶上来,再想动手,怕是难了。”
“他怎么可能还能赶得上来。”
“唉,虽说你将那木工带了来,可总不能一直带到京城去吧。再者说,到了镇上,多得是人修马车。焉知薛鳌不会追上来。”
“依他对这表侄女的态度,绝不会任由我们一直将人扣在手上。”
杜开望着跃动的火苗,“你说的有理。”
“那你说当如何?”
“不是我说要如何,就看杜兄弟想要如何了。”
“我要挖了她的眼睛!”
“这么简单?”
“当然不止。”
“我还要狠狠的弄她,不仅我,还有你,还有这些官兵,他们不敢,我就脱光了她的衣服往每个人面前走一遍。让她变成一个再也洗不干净的婊子!薛家最要脸面,到时候,恐怕不仅打死都不会承认她是薛家人,而且比我都想要她早死。定然不会声张。”
马林听得眼中直发亮。“杜兄好算计,可那严……”
“严老头不足为虑,只要木已成舟,他便不会追究过去,难道他还敢杀了我?”
马林直欲跳将起来,脸上的兴奋不用火光都清晰可见。“眼下看来,就只剩肥鸡这一个拦路石了,他可防范得紧。日夜拱卫,寸步不离。这着实有些难办。”
正说着,此时肥鸡抱着一捆树枝回来,一抬头,看见他们正不怀好意的盯着他。
马林忙换上笑脸,冲肥鸡点了点头。肥鸡皮笑肉不笑的扫向马林身旁的杜开。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严天行不知何时走过来,意有所指的看向马林,“都警惕些。别整天动些歪脑筋。”
马林低下头,嗫嚅应声。
杜开一声“知道了,”便大咧咧信步走开。
不多会,痴鱼身周被火光照亮,肥鸡刚刚搭好帐篷,正挪着滚圆的屁股走到痴鱼身旁坐下。
“怎么不动手?难不成,还真要我喂你?”肥鸡拿起早已分发下来的干饼,用树枝叉起,放火上烘烤,便低声道。
“既然要装,自然是你伺候周到。”几分刻意尖细的嗓音从“晏诗”嘴里说出话来。
“呵,成嘛,要说对你,我那是一百个愿意。”肥鸡说着屁股又往痴鱼身边靠近了些。
痴鱼身子往一旁侧了侧,拉开二人间的距离。
“哎,”肥鸡一把拉住她,另一只手递过去,干饼散发着缕缕香气。
“我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肥鸡笑了一下,转送到了自己嘴边,就着从通州士兵熬的一碗饼糊汤,吃得不亦乐乎。
谁料痴鱼刚转身入了帐,这便又怒气冲冲的出了来。
一腔火气正要发,到了嘴边又压低声音,“你什么意思,把你铺盖拿出去。”
肥鸡舔了舔嘴唇,放下碗站起身来道,“这山野之间,也没地方多搭帐篷,你真要我睡夜露里啊。”
“再者说,”肥鸡笑得有些贪婪,“我不同你共一个,怎么保护你?杜开对你,可是虎视眈眈呐。”说着便拍了拍痴鱼肩膀,掸去那并不存在的落叶。
痴鱼打开他的手,皱眉低喝道,“你注意点!”
“放心吧,我一路来都对你照顾有加,他们不会怀疑的。”
痴鱼又道,“我看你是想假公济私。”
“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承认,起初对你是有点意思。可现在嘛,除了老狗那傻子,谁会嫌命长还敢惦记着你。”
“我不管你有没有,今夜休想和我睡一个帐篷!”
“都是为主子办事的,以前多难的时候又不是没睡过一处地,今怎么矫情起来了。”
“你忘了,现在我不是护卫,我是主子!尊卑有别。”
“那我先在外面,等都睡了我再进去取暖。”
“你不是和他们交好嘛,随便去哪挤一挤都行。”
“这像什么话,我的命令是保护你,却和他们挤……”
“那你就睡外边吧,反正你肉多,冻不了。”说罢痴鱼回身,将肥鸡的铺盖从帐篷里扔了出来。
肥鸡也不恼,把铺盖拍了拍尘土,整齐的码在火堆旁,继续端起地上的碗。
不想这一幕落在时刻盯着他们,思索对策的马林眼中。
“哎哎,你还吃不吃,看什么呢……”
“嘘……”
马林立刻将手中的面饼伸过去堵住丁冠的嘴。
又警惕的回头看了看肥鸡,见他起身同相熟的通州官兵火堆处走去,这才放下心来。
回头发现自己的干饼已经被丁冠咬了一大口,立马缩回来,“啧,你这人,怎么还吃嗟来之食。”
“是你非要塞过来的。”
“好了好了,懒得跟你计较。”马林赶紧摆摆手,转头摇醒一旁打盹的杜开。
“杜兄,杜兄!”
“怎么了?”
“成了成了!”
“什么成了?”杜开起初有些迷惑,突然明白过来,起身抓住马林的手,“你想到办法了?是什么?”
马林摇摇头。
“没想到,那你说什么成了。”
马林贼溜的一笑,低头在杜开耳边复述了方才自己所见一幕。
“真的?”
杜开半信半疑。
“假不了。他那个贪财怕死的德行,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薛鳌心尖上的人。除非……”
“除非她根本不是晏诗!”杜开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霍然站起身来。
马林赶忙拉拉他的衣袍,示意他坐下。
马林一副“你想岔了的表情,”忙道,“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
“而是除非晏诗根本就没怎么娇贵!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薛家的人!薛鳌此前一系列的动作,都不过是为了敲打我们罢了。好抖抖他薛家的威风。”
杜开转过弯来,“也有道理。”
马林这下赶紧点头,“否则为何薛鳌时常借故折磨她,对她时好时坏,我看许是原因在此。”
“原来如此。”
杜开一块巨石放下,面上终于浮起了志在必得的微笑,忽而又一凝,“倘若方才是肥鸡和晏诗二人做戏给你看呢?是个圈套,就是为了激我等出手。”
马林摇摇头,“目的为何?就算我们真要拿他们怎样,他们两个人,还能翻出什么浪花?薛鳌还远在四十里之外呢。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同晏孤飞有勾结。可这就更不可能了。”
杜开点点头,“你分析的不错。是这个理。”
“那我该如何做?”
马林咽一口唾沫,压下心中兴奋,“人生在世,无非皆为二字。肥鸡贪财好色,只需重金利诱,老严头,就得用你义父王指挥使的名头压一压了。他此番带队不利,害杜兄受了这么重的伤和侮辱,仅凭一个晏孤飞,”马林摇了摇头,“不够翻身。他若还想往上爬,还得靠你。”
杜开一只手猛地拍在马林肩膀上,令他蓦的一沉。“好兄弟,那就辛苦你了,事成之后,我绝不会忘了你的!”
杜开说完,只觉得这一口气都顺畅了。他看着不远处严天行四处巡查的身影,和大肆调笑的肥鸡,最终目光落在中央孤零零的那顶帐篷上,不禁活动了下身体,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