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等人看见的天是深蓝色的,而晏诗等人看见的天,是红色的,还有浓密的黑烟。空中随处可见黑色絮状飞灰缭绕盘旋,像是鬼魂的索命符。猛烈的风将大团大团的浓烟往众人鼻子嘴巴里灌,不少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可听到外面罗家寨人的声音,依然让他们难以抑制的开口叫骂。
晏诗中断了对话,来到弓箭统领身边,低声问道,“寨中有地道通向山外?在哪?”
“什么?地……”话到一半被晏诗捂住,“轻点!”
那统领会意点头,晏诗松了手,他继续道,“你怎知有地道?我从没听他们提过。”
晏诗沉思一瞬,继续问道,“平常六爷在何处议事?或者,大堂,集会一类的地方有没有?”
“议事堂。”
“带路!”
双方集合人马屏声静气的往寨中深处走去。
面目全非的议事堂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又凉了下去。——这里的火实在太大了。
整座房子都已经烧着,人根本进不去。可人进不去,又如何能找到地道?
统领言道,“后厨有条溪水,可以从那蘸湿衣服。”
晏诗摇了摇头,“太远了,来不及。”
“那怎么办?”
“我去吧。”
“这怎么好让你一个女人去,还是我去吧。”统领。
“成统领,我去。”
“我去。”
“我去”弓箭手们纷纷主动请缨。
“师姐,我去吧。”翟伐柯走上前来。
“不用,老戴我皮糙,还是我去。”戴玉亦走了过来。
“别抢,我去就行。”屠百里最看不得这个,赶忙过来。
“都别说了,只有我去才最安全。”
统领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她的意思。
晏诗说着便要进去,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她以为又是谁要劝阻,回头边道,“别……”
“小心些。”火光映得柳叶刀面色红暖,然他神色郑重。
晏诗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转身之际,她眼中瞬时泛起了金色印记,全身笼罩着若有若无的热气,瞬间没入议事堂的大门。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她身上。
晏诗却心中发苦,还是托大了呀。
战斗半日,腹中空空如也,真气早已被挥霍一空,方才休憩那点时间恢复的微末数量,无名功法能运转起来已是极限。
幸而他们走得匆忙,只是门口处火大,门内反而好些。
却也仅仅是好上一丝。
热浪刀锋般袭面,呼吸仿佛吞炭一般,烟雾熏刺,眼泪直冒,她除了火焰什么都看不见,地面皆是断桌残椅,上面的横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知何时就要掉落。可晏诗别无他法,只得一处一处的探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的头越来越晕,可越发焦急。时间一长,那边没了声音,六爷很有可能怀疑,从而彻底封死了密道,要是这样就真的完了。
晏诗甩甩头,逼自己冷静下来,她伏在地上,想想如果她是六爷,会把地道口放在何处。那地方,既要方便,又要隐蔽。是哪?
此时头顶的横梁终于支撑不住,断后掉了下来,晏诗察觉风声有异,身体向前疾蹿,可背上还是擦了一下,正巧碰到了背上伤口,疼得她身体紧紧的蜷了起来,只觉得整个背部都麻了。缓过神后,晏诗赫然发现眼前是一张高处地面一截的地台,不远处有一张椅子,不是木质的,而是石椅,边缘光滑,似是被人摩挲许久,应是常年有人坐。
这个位置,晏诗转头判断了一下与门口的距离,是中央靠里,应该是首领坐的。
就是这儿!椅子下面!
还有什么地方既如此隐蔽,又如此方便?晏诗心脏都快激动得跳出来。
她伸手在椅子上下摸索,此时无论是身下的泥地还是触手的石头,都已被烧得极为烫手。
忽然,她摸到了一条缝隙。一条石板边的缝隙。
她顺着缝隙,试着推了推,各个方向,却都推不开。索性她抽剑对着石板一插,里面是中空的!地道就在下面。
剑气猛地一绞,石板砰的碎了,耀眼的火海中,清晰露出下面一人多高的地道来。晏诗激动不已,即刻飞身而出。
“有,地道在里面!”
“真的有地道?”众人大喜。
晏诗用力点头,嘶声道,“大家跟我来咳咳咳……”话未说完就忍不住躬着腰大声的咳嗽,肺里好像有火在烧,说起话来却又像无数把尖刀划过。疼得她蹙眉。眼前无数火星在闪。
“你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邱敏刚唤醒霍倚秋,她顾不上恼怒,这便质问起来。
“够了!”
柳叶刀同阿煦一左一右托住了晏诗,“别说话。你带路,我们跟着你。”一如既往的冷,可是怎么好像冷得打颤。
“按顺序,一个个来,年纪小的先进去,戴玉第一个下去,负责接应。让他们先走。”
柳叶刀下巴向雍城官兵处指了指。
“都听明白了吗?”
“是,师兄。”
晏诗张口想再说什么,柳叶刀继续开口,“用厚衣服包裹好自己,里面火大。”
晏诗的嘴无声的闭上了。
“那个,你们先走吧,我们跟着就好。”成统领走上来诚挚的开口。
柳叶刀脸一偏,“少废话,我们这就进去,听见喊声你就派人进来。戴玉,走!”
说罢柳叶刀将身上衣服披头盖在晏诗身上,抱起她没入热焰,戴玉紧随而至。
来到地道口,戴玉当先跳入,接到了晏诗,柳叶刀朝外喊道,“进来!”
柳叶刀火场之中依然淡然如前,好似身在桃源。
接连指引了数人下去,戴玉爬了上来,道,“师兄,我们换吧,你头发烧着了。”
柳叶刀歪了歪头,“也好。”便拎起那人衣领,便带了下去。
地道不宽,但也足够一人行走。柳叶刀下来时发现晏诗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头发散乱,血迹斑斑,偏生没有沾上烟灰的皮肤白得吓人,像个碎布娃娃。
柳叶刀坐在旁边,以免下来的人撞到她。
成统领也发现了晏诗的状况,有些担忧道,“她没事吧?”
柳叶刀一动不动,“没事。”
可是成统领感觉柳叶刀隐隐有些敌意,心底微微发麻,走了开去。
众人依次下来,避过烈火焚身之苦,个个皆舒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不免激动,脚步轻快起来,不一会便来到了密道尽头。
一堆垒得严实的石头。
但依稀可听见隐约的人声。
众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心知出口就在此处。
“轮流来,轰了它。”
柳叶刀抱着晏诗轻声吩咐。
“我先来!”戴玉活动活动了几下手腕,走上前来。
“为什么不是我来?”屠百里不服气的问道。
“你的箭。”
“懂了!”屠百里站在戴玉身后,长弓在手。
“你怎么还有箭?”
宗胜忍不住问道。
“刚才捡的。”屠百里骄傲道。
经数人合力,终于“嘭”的一声,如惊雷落下,震得地道众人耳朵嗡鸣。一股朔风扑面而来,却令众人心头大喜。
石头堆被轰开了一道大口子,屠百里一抬手,正巧看到外面一群人正惊讶看过来的脸,箭随即离弦而去。
伴随着外面箭头入体的声音,这边第二道惊雷也跟着落下,石碓轰然倒塌,戴玉当先跨出,其次是百里,接着是柳叶刀和晏诗,再然后是翟伐柯、成统领……一众应该丧身火海的人尽数出现在密道外,罗家寨众人的神色映着火光,却有的白,有的绿,精彩纷呈。
看着身旁突然倒下的弟兄,和这魔鬼般降临的这些人,罗家寨众人如临大敌,黑压压的一群人,却全都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六……六……六……”
“慌什么!”
六爷分开众人,佝偻着缓缓走上前来,“你们怎么知道有地道?谁告诉你们的?”
凤鸣楼这边也是不明所以,听闻纷纷转头看向昏迷中的晏诗。
许是突如其来的光亮,也许是陡然清新的空气,或者是不同寻常的安静,让晏诗悠悠转醒。
听见六爷的问题,她忍不住浮起笑容,有些骄傲又有些羞涩,即使嘴唇干裂满面黑灰,然而此时的她看上去,终于像个女孩子了。
“是你……”晏诗皱了皱眉,适应了一会自己砂砾般的声音,“你告诉我的。”说完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六爷的脸瞬间苍老了很多,皱纹如深深的沟壑,“原来,如此。”
六爷深深的盯着晏诗,“你与我罗家寨,到底有何仇怨?”
晏诗刚想说话,柳叶刀就干脆的点了她的哑穴,说道,“并无。”
六爷点点头,语气幽幽,“天意,天意如此。”
“不过就算是天意,我也想最后试一次。而且,你受伤了。”
六爷望着靠坐在树下的晏诗,双眸如血,“杀了她!”
“六爷,您方才说,说……要不……”
“混账!他们差点被烧死,你以为他们日后缓过神来还会放过你们吗?”
“他们已经撑不住了,趁此机会杀了他们,以后你们才能安安心心的活着!难道你们想像狗一样躲躲藏藏吗?”六爷面孔涨到黑紫,声嘶力竭。
“六爷你别说了,杀……”
后方有个半大孩子高呼着冲出人群,还没几步却陡然顿住,“杀”字断在喉间。
他全身无恙,完好无损,只是他看到两步远的六爷,身躯缓缓向后倒下,一只带血的箭头透了出来。
“六爷!”,旁边的人惊叫起来,六爷就这扶着他的手,风中残烛般身躯缓缓的躺到地上,紧缩的眉头逐渐松散,沟壑密布的面容上浮起一抹了然的微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闭上了眼睛。
最初的惊惶过去后,罗家寨众人逐渐沉默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谁带的头,后方的溃散迅速扩大,全都一哄而散,慌不择路的跑了。
屠百里动身还得想再追,柳叶刀却道:“别追了,他们逃不掉的,休整要紧。”
面对此时空无一人的山头,凤鸣楼弟子和雍城官兵们都忍不住脚下一软,无骨鱼似的瘫倒在地。疲倦至极的脸上是按捺不住的轻松,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眼看火渐渐烧过山谷外面,柳叶刀道,“回吧。”
凤鸣楼弟子起身,互相搀扶着,向来路行去。成统领率人也默默跟在后面。
凤鸣楼队伍自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纵使浑身散架也痛快至极。可这雍州弓箭手们却心思沉重。
想着回到雍州城,自己这些人也不知算是官还算是匪,只觉前路如这暗夜一般,茫茫不明。
谭涛先打破沉默,转头冲后面的官兵吼道,“哎,你们箭术不错嘛。刚才都差点射到老子头上。”
安静行路的官兵们突然听着炸雷似的一声,有些拿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先前对立没留手,后来还是靠对方才得以活命,心底本就有些发虚,此时再听,怎么都有事后算账之意。
成统领心下惴惴,难道现在要开始清算了?他不禁回头看了看队伍,满是伤残委顿。
随即又自嘲一笑,难道他们神完气足时对上这些人就能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