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妇人情知自己身体已无法好转,如今走了数百里来到苍梧山,若不能让吴平上山,此番回去恐怕不是饿死便是冻死。前路如今一般,风沙迷眼,一片黯淡。
妇人悲从中来,便跪在雪地里嚎啕大哭,“我做错了什么?老天你要这样惩罚我,我有罪,就让我这般死在这吧。可平儿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呀!苍天啊,求求你指条活路吧……”
吴平闻言也淌下泪来,“娘,你说什么?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陪你一块死。”
“啪,”妇人反手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不许说这种话!”
“你死了,你对得起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么,对得起我这这么多年,忍受的那些白眼,那些戳心窝子的话么?我有什么错,你又有什么错?”
“当年,大家都劝我不如嫁了你爹,我偏不!我就是要告到官府,他活该死!我恨不得杀他一千遍,一万遍!可没想到,就因为这样,我又成了他们口中狠毒的女人,连自己孩子亲爹也不放过。”
“呵,我呸!他也算爹,他算什么爹!他连个人都不是,他就是个畜生,畜生!”
妇人眼角通红,分不清是泪还是恨,她抓着吴平的肩膀,狠声道:“你是我的孩子,你就得跟我一样有出息,死也不认命!以后不许你再说这种话,说一次我打你一次,你听到没有!”
吴平咬着唇,生生不让眼眶里的泪落下来,“我听到了。”
妇人道一声“好孩子,”泪又忍不住的滚了下来,同男孩二人抱头痛哭。
此时便听得一个如冰似雪的声音道,“你们在干什么?”
妇人抬头,正见一个穿着淡金长袍,披裹狐裘的十七八岁少女立在面前,身后还跟着三个年轻弟子。便知这少女身份贵重。连忙如发现救星一般,拽着吴平向她磕头。
“这位姑不,这位仙子,我们是来报名习武的。这是我儿子,你看看,他多好。”
霍倚秋见她额头红肿流血,面容血污斑斑,便有些不耐。便拢了拢狐裘,道:“古青泉在哪里。”
身后弟子知道师姐不虞,便使上内力大声喝道,“人都死了吗?”
屋中古青泉等人正登记初罢,闻此言怒上心头,撂下笔便一掀袍帘,出门相看。何甲何乙亦一同跟上。
见是霍倚秋等人,古青泉忙浮起笑容,小跑着上前,“是霍姑娘啊,怎么不在山上给掌门祝寿,反下来了,是有事?”
“是啊,您派人吩咐一声就好,哪用亲自过来。”何甲笑得眼睛都成了缝。
“古师父,”霍倚秋总归是晚辈,不咸不淡的唤了声。
古青泉连忙应道,“哎。”
“你既知道今日师父寿辰,怎么还让人在此间哭闹,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血溅五步的,你揣的是什么心思?”
“我……”古青泉没想到事情竟传到上山去了,还被霍倚秋一定大帽子扣下来,看见跪在霍倚秋脚下的母子二人,心头火起,兀自陪着笑道,“这说哪里话。我原先已经将他们赶走了,谁知道,他们竟然赖着不走。我这就命人把他们拖下山去!”
妇人见状忙道:“仙子人美心善,还望垂怜我儿,他什么都能做,哪怕是个洒扫伙计,挑水种菜,只要能够有个安身之地,我都会感念仙子和各位师父大恩大德,回去便立个长生排位,日日供奉。”
说罢又摁着吴平磕头、
吴平也道,“仙女姐姐,求求你,我什么都能做,我若能留下,一定为你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霍倚秋闻言,觉得这二人顺眼多了。
看见何甲何乙上来拉人便道:“等等。”
“我观他资质尚可,心性似乎也不差,你为何不要?”
古青泉忙上前欲耳语,霍倚秋不耐,“便这样说,有什么不能听的。”
古青泉老脸有些挂不住,恶狠狠瞪了母子二人一眼,将方才所知之事悉数告知,却隐去了自己险些被糊弄过去这一节。
说完不止霍倚秋,连同她身后各人均是一脸晦气。
霍倚秋有些后悔方才让他当众说来。
还未说话,便听得妇人争辩道,“怪我,都怪我,是我一个人的错。当初心软,留下了他。可这和他没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求求仙子看在他资质尚可的份上,留下他吧。”
霍倚秋嫌弃的斥道,“胡闹!你既不知守节自尽也罢,他怎么能上山来?他没关系?身上留的血脉可不是脏的?”
“这位姑娘,”妇人抬起脸直视霍倚秋,凄楚的脸浮上一抹不甘,“我是被人污了身子,可是我也不想。我恨不得当时宁愿就这样饿死也不会去山上挖笋,恨不得用锄头锤烂那人的脑袋,这事我就算有错,可平儿又有什么错?父母岂是他……”
“住口!”霍倚秋气得发抖,不料这妇人竟然如此不知廉耻,还将当日事说的如此详细,顿时涨红了脸,恨不得即可将人赶下山去,换得耳眼清净。
“还在这胡言乱语。古青泉!你这是故意在师父寿诞之日,以此侮辱师父?”
“哎,不敢不敢,这话可胡说不得。”古青泉顿时惊慌,急忙告饶。
“那还不将人速速打发了去!”
“这点小事,还要闹到山上去,我看你这个守山执事也不想干了。”
“霍姑娘,饶命饶命,我马上改,马上改。”古青泉额边见汗,忙喝道,“何甲何乙!你们还等什么?”
闻言何家兄弟上前动手,霍倚秋下巴一抬,身后两个男弟子也也上去帮忙,准备二人架一个,拖下山去。
岂料那妇人仓促间竟攥住霍倚秋的衣摆,“求求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别赶他走……”
霍倚秋今日穿的是邱敏不久前才费了大功夫才弄来给她的白狐裘,发软蓬松,毛色似雪,特意今日披上,方才在山上众人看她眼神都亮了,她极是爱惜。不妨此时被这农妇抓在手里,还是被人奸污,又恬不知耻的生下孽子的腌臜户,更不消说妇人手似鸡爪,颜色黑黄,她只觉恶心至极,又惊又怒。
弟子见状脸色亦变,知她生气,赶忙拉扯那妇人的手。
然而妇人情知此一去便再无机会,于是拼上了打死也不松手的决绝,死活不松手,口里不住的哀求。
弟子见拉不开,又唯恐将霍倚秋衣服扯坏,一时僵持不定。
霍倚秋亦按捺不住,斥道,“撒手!”
妇人泣道:“姑娘,你若是成了母亲,定然会理解我的感受。非是我天生下贱,实在是舍不得。你行行好,定然会一生顺遂幸福美满……”
霍倚秋恼羞成怒,“你这是咒我,若是不依你,便不得幸福美满了?”
“不是,我不……”
“住口!凭你也配让我理解你?快放手!”
“求求你……”
“你们都没吃饭吗!”
“师姐,这……”抓着妇人的那两个弟子一脸为难。
“没用的东西!”霍倚秋说着,忽的目光一厉,飞起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在妇人胸口,将之踢倒在三五个台阶之下。犹自跌势不住,又往下滚了四五个台阶才堪堪停下。
“娘!”
吴平见状,本来已被拉至十余个台阶之外,看见这一幕,便状若疯虎的甩开周身二人,三步并二步奔上来,抱起妇人,便见她嘴边鲜血直流。
吴平悲愤至极,目眦欲裂,却见霍倚秋亦双目喷火的盯着妇人的手。
妇人的手里攥着一片碎布裘,竟是生生从霍倚秋身上扯了下来。
旁边弟子面色惶惶,均知霍倚秋这下怕是怒极了,只求别牵连到自己便好。
只见霍倚秋低头看了看狐裘的缺口,又抬眸看向母子二人,一脸煞气,缓步走来。
“你竟敢撕我的衣服,好,很好!”
“你不是想让他留下么?好啊,你还我一件一模一样的狐裘,我就留下他。”
妇人颤颤巍巍的抬起手,那半截布片哆嗦得像风中枯叶,张口想说“对不起,”却只有血不住的从嘴里流出来。
“娘……”吴平心疼的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要是做不到,我就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妇人闻言手猛地一抖,布片飘落在地,晦暗的眼珠亮起来,挣扎着在吴平怀中摇头,似在说,“不能,不能……”
“也算遂了你的愿,把他的命留在山上。”
霍倚秋说完,连剑也不用,一脚踢向吴平的头。
10岁男孩的头,下一刻便会如熟透的柿子,滚落下来。
“不……”
妇人终于发出了声音,既高亢又嘹亮,像山雀最后的鸣叫。
她奋起所有的力气,想将儿子推开。
可惜她原本能担水劈柴的手,如今已经便是连举也举不起来了。
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看着儿子茫然替她哭泣的眼睛,和霍倚秋越来越近的脚。
忽然来了一道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