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湖上。
乌篷船渐渐靠近湖心岛。
船上旗帜,主色为黑色,周边镶红,迎风飘扬,旗帜上绣有一字:蕲。
正是,蕲字王旗。
也只有像韩绛这类的老臣能认出这种旗帜。
蕲王柴熙诲,乃是周世宗柴荣第七子。
在陈桥兵变前才不过五岁,后来便不知所踪,距今已有百余年。
定然已经去世了。
若留有子女,恐怕也有六七十岁了。
韩绛之所以感到不安,乃是因为太祖太宗虽然善待柴家人,但只保其富贵,而不让其拥有任何权势。
但是,而今这位龙王却掌控着江南的漕运,若再有此身份的加持。
他若真的造反,那对江南而言,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大宋朝开国不甚光明,这成为了很多人造反的理由。
这时,乌篷船停靠在岸边,船上先是走下两名白衣童子。
紧接着。
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一位手拄拐杖,满头银发的妇人走了出来。
“莫非龙王是个妇人?”韩绛面露疑惑。
那老妇人缓缓走到前方凉亭前,直接从韩绛的面前走了过去,然后坐在不远处的长凳上。
若是一般人,韩绛早就怒了,但面对柴家人,他也就忍下了。
老妇人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徐虎。
韩绛立即会意,朝着徐虎摆了摆手。
当即,徐虎退后到了十余丈外。
老妇人看向一旁的一名白衣童子,后者立即会意,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韩绛。
“财相,此信乃是抄录,原版放在家中,你看后便知晓老身的身份了!”老妇人说道。
当即,韩绛打开信件,低头一看。
此信竟然是仁宗皇帝亲书。
此信乃是仁宗皇帝在三十年前写给周世宗柴荣孙女,蕲王柴熙诲之女柴玉德的亲笔书信。
信件内容多为关切之语。
因柴玉德隐居在扬州,故而仁宗告知她,此信可护柴家这一支脉,代代平安。
并且,还有一个承诺:运河之上,蕲王后代,除造反外,诸事皆可为之。
当时,仁宗皇帝绝对想不到,这个外号名为龙王的柴玉德能在运河上拥有如此恐怖的势力。
韩绛看完之后,道:“你……你是蕲王的女儿?”
老妇人柴玉德点了点头。
“老身向来不喜张扬,不到二十岁便从父亲手中接下了运河的生意。若没有财相横插一脚,运河根本不会乱成这种模样!”
“当年,仁宗皇帝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要保我在运河上富贵无忧。但除了这封信外,他并没有给什么好处。老身用了近五十年,在运河上才拥有了这样的威望与名声,而现在,你们竟然要剥夺老身的权力,这不是强盗吗?当然,赵宋皇帝已经做过一次强盗了……”
“老身制作售卖水上平安符,虽是暴利,但对运河上的商家有利而无害;以漕船运私货,本就无法禁止,老身只是将其正规化了,难道只许朝廷挣大钱,百姓连挣小钱的资格都没有吗?另外,有人传老身是五路水上主事人,这不是老身硬加的称号,是那些官员没有能力经营好运河!”
听到这些话,韩绛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这位柴氏后人认为,仁宗有承诺在先,而她通过自己几十年的努力,替朝廷维护了运河的秩序,她获得那些财富和权力都是应该的。
如果朝廷突然剥夺了她的财富,就是强盗。
要是普通人说这话,那韩绛直接就将其关进监牢了,但柴氏子孙说这话,他则无法下决断。
他怕有人戳他的嵴梁骨。
“你们抓了我的老仆阿泰,老身我忍了;你们在运河上施行各项新政,老身也忍了,但今日赵家小皇帝,明显是要赶尽杀绝,运河放在老身的手里就不行吗?闹个鱼死网破,对大宋就有利了吗?运河是老身的家,在老身身死之前,是不可能妥协的。运河上的事,必须由老身说了算!”
老妇人的逻辑很简单。
你们仁宗皇帝许诺,只要我不造反,可以在运河上随便折腾,如今我折腾出来了一番事业,你们非要剥夺,那我肯定不同意。
比起你们抢夺了我柴氏的江山,我做的这些事情完全不过分。
我拥有此等势力,却没有选择造反,你们就应该知足了。
随后,老妇人站起身来。
“老身知道,此事你也做不了主,去向你们小皇帝汇报吧,告诉他,只要他不再在运河上乱搞,老身我自当保运河安澜无恙。不然,老身还真不破闹个鱼死网破,让运河成为一条废河!”
说罢,老妇人便离开了。
最后这句话,明显带些威胁意味。
韩绛微微皱眉,依照刚才老妇人所言,后者已经深陷“你大宋欠我柴家的,我只要不造反,做什么都不过分”的奇怪理论中,再与其讲理,那也是徒劳。
……
一个时辰后。
韩绛回到州衙,告知了赵顼所有事情。
“官家,那老妇人拿着仁宗皇帝的亲笔书信,来证明她在运河上无论做什么都是被许可的。而我们若夺了她的权,是不是忤逆了仁宗皇帝的意思,此事若传到民间,对您的名声不利呀!”
“但是,若向她妥协,漕运掌握在这样一个妇人手里,我们都不放心呀!咱们要尽快做决定了,此刻的运河已经大乱了!”
赵顼微微皱眉。
他千算万算,也曾想过龙王可能是柴周后人,但没想过,仁宗皇帝竟然给对方写了那样一封信。
这封信,就像一副铠甲般,将龙王保护了起来。
赵顼若将其抓起来,恐怕第二日,赵顼虐待柴氏后人以及忤逆先祖的消息便会在民间疯传。
有那封信为证,足以在赵顼的皇帝生涯上,添上一颗巨大的污点。
大宋以仁孝立国。
赵顼自然不敢无视那封信件,不然就是在打仁宗皇帝的脸。
一时间,赵顼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位女龙王了。
赵顼想了想道:“将郑万山父子叫过来,朕想听听他们的建议!”
郑万山和郑东行,商人出身,想事情的角度自然和为官者不一样。
片刻后。
郑万山和郑东行兴奋地来到了赵顼的面前。
听完韩绛的讲述后,郑东行忍不住滴咕道:“这……这还是个喜欢权力与财富,且有几分本领的老娘们呀!”
“官家面前,不要瞎说!”郑万山瞪眼道。
而赵顼倒是笑了,道:“无妨无妨,总结的挺好,女龙王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们有没有什么建议?”
郑万山眼珠一转,说道:“官家,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讲了您可别生气!草民以为,我若是那女龙王,在手握仁宗皇帝书信的情况下,也不会答应朝廷的要求,彻底放弃在运河上的权力!”
“哦,细细讲!”赵顼顿时来了兴趣。
“官家,能够为朝廷无条件付出且一点都不计回报的,只是极少数人,大多数还是想着为自己牟利的普通人。”
“这位女龙王不是圣人,境界没有那么高。你若废了她的水上平安符,不让她用漕船运私货,并且要将与她有利益关系的官员都抓起来,这几乎就是要了她的命了,她有能力反抗,自然会反抗!这种命令,就好像是朝廷没钱了,然后就从一个百姓将家里的钱全拿出来,有些过于强势了,并且不是很体面!”
“郑万山,大胆!”韩绛忍不住呵斥道。
郑万山刚才这句话的意思,就差骂朝廷是强盗了。
“无妨无妨,你接着说。”
赵顼觉得郑万山所言,话糙理不糙,是契合现在那位女龙王心思的。
郑万山接着说道:“草民以为,我们完全可以用当今官家的承诺代替仁宗皇帝的承诺。”
“官家不是讲,水上平安符是个好计策吗?错就错在是龙王执行,而不是朝廷执行。我们不如先将女龙王当成自己人,首先,官家许诺,以献水上平安符之策,表彰女龙王一番。这样,一下子就将女龙王变成朝廷的自己人了!”
“然后,朝廷最好能够加封女龙王一个官职,比如允许她监管运河五路的水上事件,给她一个虚衔的官位,让她监管运河。如此以来,她其实就是在为朝廷做事了。”
“她都七十多岁了,杀她无意义,还不如利用她的余热为朝廷做事呢,最后官家再保她三代荣华,我不信,她不动心!”
赵顼微微翘起嘴角。
郑万山的逻辑很简单。
给好处!给女龙王无法拒绝的好处。
郑万山的那句“她都七十多岁了!”一下子让赵顼清醒了。
对呀,女龙王都七十多岁了。
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上了。
赵顼一下子释怀了!
将她关起来毫无意义。
还不如朝廷微微弯腰,给她一个台阶呢!
这样对双方都好。
“有道理啊!许献策之功,给予监管之责,再送三代富贵,以新承诺替代旧承诺!”
赵顼兴奋地说道。
一下子,格局全打开了。
赵顼也认为这样做,那位女龙王不可能不同意。
一旦她为朝廷做事,那朝廷就相当于控制住整条运河了。
若龙王为男,赵顼还真担心其造反,只是一个年约古稀的女妇人,根本不可能造反。
两日后,韩绛再次与女龙王会面。
其手中还拿着赵顼的亲笔书信。
这一次,韩绛态度诚恳,肯定了女龙王的一些举措,并表明了朝廷的态度和决心。
当然。
硬气的话语也讲了一些。
女龙王犹豫了片刻后,当场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扬州漕运便恢复了一大半。
赵顼甚是兴奋,没想到这么棘手的问题,就这样轻松解决了。
……
随即,韩绛在扬州继续处理一些琐事。而赵顼并没有返程,而是坐船朝着杭州奔去。
杭州,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出江南的所有情况。
比如,文人文气文风、商业贸易发展、百姓生活习惯,当地官府的执政风格等。
郑万山和郑东行这对父子,还诚邀赵顼去他们的明州造船厂看一看,赵顼很有可能还会去明州一趟。
既然来到了南方,他就要摸清南方的所有情况,以免已经出现了很多隐患,而他却还是一无所知。
熙宁三年,四月七日,近午时。
赵顼终于来到了两浙路杭州城。
在江南,杭州素有“小汴京”的美称。
赵顼在登岸之时,便看到了一条条干净的水泥路,还有超级房车,以及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笼杆。
汴京的各色小吃美食,也通过水路传到了杭州。
片刻后。
赵顼与徐虎二人走上了汴京城主街。
主街上,人流攒动。
茶坊林立,十二个时辰营业的酒楼随处可见,更有浓妆的妓女站在楼上朝着行人招手。
还有卖鲜花、糖葫芦、胡饼等小吃的小贩,叫喊声颇具南方特色。
赵顼看到如此盛景,心中自然甚是欢喜。
“盛世,这就是盛世呀!”
就在赵顼感叹之时,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突然莽莽撞撞地撞到了赵顼的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孩子说了句抱歉的话语后,迅速朝着前方人群中钻去。
这时。
一旁的徐虎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孩子的肩膀,冷声道:“拿出来!”
赵顼一愣,低头一看,发现腰间的荷包已经不翼而飞了。
那男孩张口就朝着徐虎的手臂咬去。
徐虎单手一用力,男孩只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快碎了一般,当即痛交起来。
“啊……啊……啊……痛……痛!”
男孩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然后迅速从腰间拿出了荷包。
徐虎接过荷包,冷声道:“若不是看你还小,我现在就将你送到衙门去!下次若再敢偷,我不会这么客气了!”
说罢,徐虎松开了手。
那男孩揉了揉肩膀,矮身钻进人群中,迅速不见了。
徐虎将荷包交给了赵顼。
赵顼喃喃道:“唉,偷盗问题还真是屡禁不止啊!汴京如此,杭州还是如此,明日定要穿的朴素一些!”
而此刻。
在不远处的一处楼阁上,刚才被徐虎抓的那个小男孩和几个年龄相彷的男孩正在窃窃私语,不时看向正在逛街的赵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