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浩锐低声喃喃着,重复这句熟悉的话语。突然,无数个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回荡在脑海之中,犹如滔天怒雷般,不断地炸响。
“自己才是最大的敌人……”
“自己才是最大的敌人!”
“自己才是最大的敌人。”
嘈杂的声音,如同一团乱麻,在耳畔念念有词。他随即感到一阵凶猛的剧痛,心底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撕裂了,窜出来一道强烈的光芒。
那是一道锋芒毕露的锐气!此时却如一线狭长刀光,在其突兀闪现的瞬间,透出无坚不摧、百折不挠的气势,竟然直奔洪山远而去。
一刀劈落!
爷爷的身子在他面前倏地如同泡沫一般粉碎,与之相伴的,是眼前所有的画面都通通化作碎片,露出空白的底色。
……
裘浩锐的痛苦渐渐消失了。
记忆在一幕一幕地倒退,往事如烟,飞快地掠过。他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轻薄,仿佛一直在失去着什么,但却无力阻止。
良久,一切都重新安定下来。他仿佛早已挤进一个崭新的世界,但直至此刻才头一次睁眼打量它。
是谁在呼唤他?
声音那么轻、那么远,却那么熟悉。
从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裘浩锐一跃而出。然后,他看到十六岁的自己,正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他们相互对视着,彼此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
裘浩锐骇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根本不明白眼前莫名发生的这一切,一时之间仿佛连思维都停止运转,“爷爷!爷爷!”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疯狂的大叫出声,似乎渴望在这个破碎的世界得到一点回应。
但是无人回应。很快,他感到全身一空,如坠一片金灿灿的光芒之中,一只无形的大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仿佛摄住了他的心灵。
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从无尽遥远的地方传来:“你该死。”
“你已经死去太久,为何不把生的机会重新交给我?”
“你是谁?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让我活下来吧。否则,你迟早也会再次死去。”
“什么死、什么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快离开!”
“我不愿离开,我想回来,我想重新做回自己。”
“不!!”
天地间先是一阵剧烈的颤动,随即陷入永无止境的沉静。
四周破碎的画面慢慢融化,露出一个直身而坐的身影。洪山远静静饮酒,浑身无损,神情中却有一丝无奈的索然。
他无动于衷,陷入长久的沉默。
终于,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裘浩锐身上,如此和煦,如此温暖,他感觉自己似乎也被融化了。再抬眼时,裘浩锐仿佛又从梦中醒转,轻轻呼吸,看见爷爷正目光深深地望向自己。
……
裘浩锐突然一个激灵,刚刚思索着爷爷口中的话语,隐隐约约像是抓住了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不觉有些出神了。
他莫名其妙的和洪山远对视一眼,迷惑道:“爷爷,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洪山远收回目光,轻轻摇头,道:“吃完饭就去修炼吧,等到此间事了,我们再回天上星河住一阵子。”
“好啊,说起来我都很久没和奶奶见面了。”
裘浩锐不做多想,笑了笑,匆匆扒了几口饭菜,将碗里吃的一干二净后,他一脸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随即放下碗筷,大步离去,表情颇有几分急不可耐,其中看不太出对奶奶的思念,反倒似乎是对修炼更加感兴趣一些。
屋中只剩洪山远一人自斟自饮,观其神色,也是从容平静,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百生宗修行,旨在吐纳世间灵气,炼化为自身一口胎息,可以如臂驱使,凭之搬山填海,翻天覆地,衍化出诸般玄奇法术。
其修行境界,大体可分为:炼气境,灵蕴境,归元境,青冥境。
长亭旁,翠绿的竹林当中,裘浩锐盘膝而坐,呼吸平稳,感应着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灵力。
他的鼻息之间,一缕缕不可见的无形灵气被纳入,但绝大部分都在转瞬间散溢而去,能够短暂留存于体内参与周天循环的灵气少之又少。这其中,又仅有极微弱的一丝灵气才能够被他强行留住,使之不溢散、不循环,微微而息,不动不静。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自身也必须保持一种不动不静,是谓“冥合”的状态,才能通过不断吐纳,让这些微微而息的灵气一丝丝缓慢增多,而不至于逃逸。直到其数量累积到极限,便会自然而然转为与自己形体同源的一缕纯粹灵气。
炼气的过程,从无到有的第一缕灵气是最为艰难的,尤其考验人的资质与毅力。不过,今早在洪山远的帮助之下,这最艰难的一步裘浩锐已然度过,其后的修行大抵就只是不断重复的水磨功夫罢了。
纵是如此,人的资质差异在修行中也始终有所体现。资质差者,蹉跎半生的时间可能都只在炼气境初中期左右徘徊,而资质卓绝者,则或许进境一日千里,无有上限。
比如裘浩锐此时就觉得吐纳之际十分通顺,带着轻微愉悦的舒畅感,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处境,灵气的炼化水到渠成,没有任何生涩困难之处。
随着时间推移,他炼化灵气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一丝一丝……
一缕一缕……
“爷爷没有哄骗我,我的资质果然极佳。”
裘浩锐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之后就彻底陷入冥合的状态,思绪不再生出任何波澜。
直到太阳落山,余晖渲染整片山林之时,裘浩锐才缓缓睁眼,一道锐芒从黑瞳中闪逝。
在他体内,一缕缕灵气犹如百川归海,由无色转为微黄,终于被凝炼为一道真正完整的灵气。
“炼气境第一层,微黄灵气!”
对于这出乎意料的惊人进展,裘浩锐兴奋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随即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调动体内的这一道微黄色灵气,从中抽取一丝,将之汇聚到眼中,目光看向周围的山林。
这一眼,极目眺望,足足看到数十丈之远,甚至在他凝神之下,视线范围还能扩大。昏黄的天色中,无论是处在阴影里,或是在灼目的光晕里,一切都纤毫毕现。每一片叶、每一粒土、每一只微小昆虫,都能清晰的观察其上的每一寸纹路、每一次颤动。
紧接着,他又调动一丝灵气到五指之间,纵拳打向身旁一棵大树。顿时树干一阵摇动,纷纷碎屑携着一片片翠绿的枝叶被震落下来。
裘浩锐以眼、手、肘、膝、足五处部位,先后尝试应用灵气,得出的效果令他非常满意。要知道,这只是灵气最为粗浅的运用,他甚至没有系统学习宗门法术,就已有这般威力。
“从今天起,我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炼气境修士了么。果然不负我的期待,这种力量,朱天朕岂能是我的对手。下次见面……”
裘浩锐脑海中闪过早上那个神情桀骜的胖子身影,神色表现出跃跃欲试,“也不知他修行的进度如何,希望不要被我比下去才好,否则就有些无趣了。”
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淡淡地从亭中传来:“微黄、澄金、淡紫、纯白,每一道灵气从初凝至大成,共有四色变化。你虽已踏入炼气一层,但还远远没有完满。”
裘浩锐偏头看着在亭中端坐的洪山远,脸上的笑意仍未收敛,道:“爷爷,这才一日光景,我已经很满意了!”
洪山远摇头不语,只是示意裘浩锐过来。
亭中石桌上已摆好饭菜,较中午还要丰盛一些,裘浩锐落座后就急不可耐地动筷吃饭,显然也有些饿了。
洪山远面前依然放着一壶酒,正举杯小酌。他平生唯独好酒,几乎无日不饮,但却绝不贪多:“我原本以为,你能够一举炼就澄金灵气。”
裘浩锐微微一笑,他虽然骄傲,但也有几分自知之明,道:“爷爷,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说着,他口中略作停顿,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好奇道:“我的资质在这南海群山的宗门子弟当中,能排在前列吗?我从书上看到资质分为两类,一为天赋之资,一为后天体质,我可有这些异禀之处?”
“再过一段时间,等你们全都踏入炼气境,宗门自然会统一安排检验资质,你又何必问我。”洪山远淡淡道。
“什么?宗门不是从来不公开检查资质吗?这可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裘浩锐吃了一惊,满脸写着不信。
洪山远喝着酒,没有做声。
裘浩锐顿时心中了然,撇了撇嘴,道:“爷爷,你可别糊弄我。宗门归宗门,检查资质哪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你就爽快的告诉我吧。以你的本事,望气一观,就能看尽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何况是区区一点天赋灵根。”
洪山远抬眼打量了裘浩锐几眼,似乎突然有了一点兴致,道:“看尽过去未来?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呃,这个……《观气总录》的开篇概述里应该提到过吧,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裘浩锐微微一愣,随后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些年他在宗门书库里看过的杂书无数,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洪山远将杯中酒水饮尽,没有接口。裘浩锐有些等不及了,眼神炯炯,带着一丝热切,道:“爷爷,要不然你就直接告诉我,我将来能修行到什么境界吧!”
“将来,哪来的将来?”洪山远一哂,把酒杯放下,“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厉害,看不到那么远。”
说完这话,他徐徐起身,踱步离开长亭,回到居东的第二间竹屋中,留下一句:“天色将暗,你也早点回去睡觉吧。”
裘浩锐眉头皱了皱,随即舒展开来,爷爷又开始故弄玄虚了,明明就是不想告诉自己。他倒也不在意,将桌上剩下的饭菜风卷残云般地扫荡干净,收拾了碗筷,捧回灶屋洗净,随意梳洗一番后,便也回到了自己房间。
太阳落山以后,夜色来的很快,天边的昏黄还没有完全褪去,幕布的边缘就浸染上来,渐渐的,一轮太阴呈苍白色展现出身姿。
裘浩锐一时半会睡不着,披起长衣,坐在屋子里,隔着窗眺望夜空,看着天际那弯弯月牙,思绪渐渐发散。
传说中,太阳故称为“日”,太阴故称为“月”,皆以其形而得名。日与月共同伫立于南海天幕,主宰着白日与黑夜。
日出则月隐,月现则日消。偶尔亦有日月相争,辉耀同天。
除太阴太阳以外,南海天幕上还有一截贯穿东西的繁星。数之不尽,犹如恒河沙粒,蜿蜒绵亘,汇成一条星光弥漫的大河波涛。
此之谓天上星河。
裘浩锐十六年来看过很多次日月同天的景象,美虽美矣,亦尽善焉。但裘浩锐却觉得缺了点味道,他总是偏爱夜里一闪一闪的星星,旷大的天野里仿佛藏着胆怯的小心思。
窗外传来虫鸣,夜风吹得树枝摇曳,沙沙作响,星星的眼睛同裘浩锐对视。半晌,他眼中仿佛蒙上一层薄纱,那是微黄的灵气在聚拢。
这一次他不再是粗浅运用,而是以灵气使出观气术。
在百生宗的观念中,灵力无处不存,万物尽在其场域当中,皆有气韵自成。气机以灵气的形式彼此交联沟通,相互呼应,构成整个世界灵气的运转。
所谓观气术,凭借肉眼凡胎即可见气。而以炼气境的修为使出,便能通过灵气勾连外在,感应天地间灵气的细微变化,据此推断出其中蕴藏的信息。
假如修为足够,观气一望,甚至可以觉知无尽距离以外,无数岁月之前,乃至遥远未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可惜我的修为太低……”
裘浩锐嘀咕一声,观气术在他眼中看去,只能见到外边黑夜下,蹦跳捕食的昆虫以及草木土石表面天然存在的一层灵气。其间气息杂乱,他什么也分辨不出。
至于天幕之上的遥远星星,更是完全看不到任何灵气。
“没有关系,我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将来,还长的很呢。”
裘浩锐自信的想着,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他现在已经是炼气境的修士。随着修行的开始,他觉得自己正在迎来一个全新的世界,走向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旅途,或者说,走向他所注定的命运。
命运是注定的吗?
接下来会如何呢。
折雨山靠近南海,夜间湿气颇重,掺杂着山中土木的气味,裘浩锐的呼吸忽然显得有些粗重。过了很久,他才平静下来,伸手把窗合上。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