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杏山村的村民按照血缘远近坐在一起,低着头沉默不语。
季怀忧走进一看,才发现他们皆陷入梦中,脸色红润,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神庙里温暖如春,他们也不会觉得冷。只是,即使在梦中,他们的脸上依旧隐隐有忧虑之色。
杏山村到澄心道院之间一千余里,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即使是服气修士全力之下也能日行数百里,但对于普通山民来说就有些遥远了,道路崎岖,又多豺狼虎豹,即使是妖物作乱,也只能忍着受着,期待妖物只吃些牛羊便离去。
然而妖兽毕竟是妖兽,吃了牛羊,吃不够,就会开始吃牛羊的主人。
这时,山民只能选取最近的道观去求救。若是道观中有修为高深座师愿意出手还好,能够担任座师的,至少也是阴神修为,斩杀妖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座师是阴神修为,可以驭器飞行,高来高去的,只又授课之时才在观中偶尔出现,山民前去求救,又未必遇得到。
若只是观中弟子,还真未必是妖兽的对手,徒自送命不说,座师担忧妖兽成了气候,损伤自己的修为,就更不愿意出手了。
杏山村附近最近的道院是澄心道院,最近的道观则是积庆观,观中大猫小猫两三只,连阴神修为的都讲和座师都没有,只有一个近百高龄仍未炼形的老道做观主,自然是爱莫能助的。
这样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杏山村的村民各家出人出物,准备一场大祭,祭拜山神冯给,希望山神能够帮忙除妖,或是通知道院派人前来。
因此,杏山村数百户人家,其实已经被妖兽叼走了数十人,早已陷入人心惶惶的境地,也难怪他们面有忧色。
季怀忧轻轻推醒了一位村民,村民醒转,见眼前是一位身穿道袍的俊美青年,神光熠熠,像是神仙一流,连忙磕头跪拜,直呼“神仙”。
山野村民愚昧迷信,季怀忧也懒得解释那么多,扶起村民,给他看怀里的少年。
村民看到少年,明显有些惊讶,见季怀忧不像从前见到的那些“神仙”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心情也沉稳了一些,小声解释了起来少年的来历。
少年名叫杏儿,杏山村的人小明十有八九都和杏有关,不是叫杏儿,就是叫小杏,最多加上前后缀进行区分。
这个杏儿幼年失怙,由寡母抚养,平日里帮忙采摘杏子换些工钱,他娘亲则做些针线活,乡邻之间互帮互助,生活倒也过得下去。
没想到今年秋天,妖兽夜里来村里吃人,当着少年的面啃掉了他娘亲的头,嘎嘣嘎嘣地,几口就把他娘亲吃了个干净,还吐了几块沾血的碎布出来。
杏儿从此就疯了。
所幸,村民开伙总会给他带上点饭,靠着吃百家饭,杏儿才一直活到了冬天。邻居家的老婆婆又把杏儿他爹的冬衣缝了逢,给他换上,这才没冻死。
就在今天傍晚,村民们忽然听到山神示警,那妖兽又来了!
之前那妖兽还只是在夜里来,拣落单的路人袭击,后来两个三个、结伴而行的路人也被拖走。
直到今天,天还没黑,那妖兽就要来了吗?
村民心中震惊混乱,恐惧不已,好在山神表示,他愿意耗费神力,把村民带到神庙中躲避。
眼睛一闭一睁,村民们就整齐地来到了山神庙后殿厢房里,面面相觑。
至于这少年杏儿,或许是被山神给……不是,或许是杏儿脑子不好使,拒绝了山神吧,又看见妖兽来了,这才躲到了水井里。
这就是村民的推测了。
季怀忧对他的猜测不置一词,转而问起了妖兽的事情:“你可曾见过那妖兽,可知道那是什么野兽成了妖?”
村民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才道:“草民也未曾亲眼见过,只是听大家说,那妖兽很可能是个大虫成了妖。整个杏山村,除了那些被吃了的人,大概只有杏儿亲眼见过妖兽吧?但杏儿受了刺激之后,根本就不能在他面前提妖兽的事,一提他就犯病,只会害怕地啊啊大叫,啥也不说。”
“那妖兽一般什么时候现身?”
说到这个,村民脸上就露出愤恨来:“这大虫每逢夏秋杏子熟了的时候就来吃人,害得大家都不敢去采摘杏子了。杏子熟透了烂在地上,真是作践天物啊!俺们又不种地,全靠那些杏子换粮食,真是气煞个人!”
又多问了一些,确定再也问不出什么,季怀忧便打发他继续安睡去了,杏儿也被放在一旁的稻草上。
黄元子起身来到了季怀忧身旁:“师弟似乎很是关心这件事,为何不问师兄我呢?”
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不信任了。
季怀忧随意一笑,道:“只是碰巧捡到个孩子,这才问问这孩子的来历。说起来,师兄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杏山吗?”
黄元子没有令他失望,随口答道:“相传山上有仙人杏,百年一熟,食之可添寿百年。当然,这只是传说,以杏山的灵脉,最多支撑几株可以炼丹的灵药,延寿仙药是不可能供养得起的。”
绝大多数延寿仙药都是在洞天福地之中才得以生长,就算移植在外,精心侍奉,没有足够的灵脉供给,最多也就结个生涩的果子,难以入口。
不过,仙人杏的传说到也算是空穴来风,有其因由。杏山上本有一片杏林,四季常青,一年两熟,结出的杏子口感松脆,香甜可口。
山上山下的人家又以原有的杏林为基础,扩大种植了上百亩的杏林,夏秋两季,采集了杏子,贩卖至远近的城镇中,倒也借此养活了杏山村的上百户人家。
此外,杏木质地坚硬,可以做家具,杏仁可以入药,杏子可以做果脯,酿酒。
在没有官府收取赋税的杏花村,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不需要黄元子过多解释,剩下的内容,季怀忧自己就能想到。
另一个问题开始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向来是有话就问的:“那道院为什么不会一劳永逸,派巡守使诛杀妖兽?而让你我能够从中取利呢?”
“巡守使巡守城池都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这些小山村?况且,区区妖兽,赶走不就行了吗?任务的目标不就是这个吗?只要赶走了妖兽,集虚殿就会下发善功,杏山村的村民就能继续生活,皆大欢喜啊。若是这种任务都交给巡守使去做,那还怎么锻炼我们这些外院弟子呢?”
“可是,死了的人……”
在黄元子的感知里,所有村民都在沉睡着,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对话,他说起话来自然肆无忌惮,又或者,就算有村民醒着,他也不会在意。
“死了就死了。老死,病死,被杀,自杀,世上哪里不会死人呢?我们是修士,求长生,求不死,哪里管得了别人死不死?”
季怀忧明白,魔门被称之为魔门,自然是有理由的。
黄元子也好,冯给也好,他们从未在意过自己之外的人的性命。为了利益,他们可以出卖一切,可以坚守一切。
杏山村的村民,在他们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生命,只是一个个代表着善功的数字。只要还有杏山村村民在,只要他们还能向冯给求助,颁发任务,就足够了,至于他们死了妻子还是孩子,父亲还是母亲,痛苦还是快乐,根本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