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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南城兵马司指挥洪政脸白须长,如富家翁面团团,一派和气。初始,得报旧院大街有妓家被劫,犹回首笑对司吏龚亮道:“近年天气异变,灾害频发,流民汇聚金陵,彼辈中有奸狡之徒,游手好闲,劫得财物,必是来无影去无踪。”

    龚亮闻弦知音道:“指挥所言极是,卑职下衙后,召集城南流民的团头,让其纳钱交人。”

    俄而,报案者连珠般过来,皆曰旧院诸妓家被劫。又有巡逻百户回衙告知,消息互证,洪政失声道:“我金陵人情风俗文质适宜,尙称乐土,何以出此凶恶之徒?”

    龚亮皱眉道:“有本事一夜劫尽旧院家的,本城喇虎,熟悉风俗,不敢做下此等大案,流民团体虽有小偷小摸,但也被我等掌握,谅也不敢。那么,就必是外来强盗团伙作案。”

    洪政闻言点头不已。既而,又有巡兵前来报告,常熟秀才钱谦益惨被虐待、先朝首辅徐华亭次孙徐钦寰亦被鞭打,并被贼人割手蘸血,血书一诗,简直惨绝人寰。将所临诗卷呈上前来。洪政顾首细看,不觉吟出声来:“云岭南边客,玉龙雪山行。狼兵伴吾侧,骑马上峰巅。”读罢大惊失色,失手落下诗卷。

    龚亮在旁,忙蹲身将诗卷捡起,又细读此诗三遍,反复思索。郑重道:“指挥,我南城兵马司主管治安、民政、街肆及囚犯、火禁。出了此等滔天大案,事涉教坊司、连带江宁县、应天府、礼部、刑部、都察院、南京守备衙门、镇守太监。那是我等能管的,应马上呈报上司主管衙门。”

    洪政在旁连连点头道:“此等大盗,罪恶滔天。值此乡试之际,竟敢侮辱名教子弟,是为无德;虐待乡绅,是为无礼;强抢妓院,是为无耻;如此无德、无礼、无耻之徒,应由相关有司主导,我南城兵马司从旁辅助。龚亮,你看何如?”

    龚亮赞许道:“好一个三无之徒。还是指挥才识高远,做的一手锦绣好文章。卑职这就按此意思呈文给巡城御史相公”

    洪政虚怀若谷道:“唉,想当年,我也是在南雍里拜过孔圣人,吃过猪头肉的。本想走科举为国朝效力。可惜先父早逝,无奈才回家世袭此职,沦为武人。如今被措大们揉搓的如此团团圆圆。”龚亮在旁亦摇头惋惜。

    不提两人继续互吹。曲中旧院妓家被劫,惊动了主管衙门教坊司,奉銮傅弘怒骂道:“南城兵马司、江宁县这些吃人饭、不干人事的混账,他们的巡兵军饷还是从我们脂粉钱里扒出的。贼酋子,老爷们的脂粉钱都敢抢,如被老子抓住,点他天灯。”

    左司乐李逢春劝道:“奉銮息怒,小心隔墙又耳。南城兵马司、江宁县的老爷们毕竟品级高于我等,小心被其听到,告我等蔑视上官。”

    傅弘评道:“南城兵马司指挥洪政,诨号洪团团,厚脸贪财,也只有他舍得脸皮,坐这专门背黑锅的官。江宁知县李若冰奸诈圆猾,诨号琉璃弹,是金陵城里最小的正印官,滑不溜手。我等是杂职官,仕途既然无望,怕他个鸟甚。”

    李逢春叹道:“我等为末流官,仕途沉沦,毫无升迁之望。也唯有妄想经济,稍慰我心。”

    傅弘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你也知道,我收的这些脂粉钱是自己得吗?还不是过路财神,给上面老爷们挣的。要知这月下旬,乡试开考,九月发榜,礼部必按照惯例举行鹿鸣宴,这举办宴席的钱还不是从我们这里出。六部、武军都督府的老爷们哪此来我们这,我们不鞍前马后的伺候着,还好人家给钱。特别是督察院的这帮伪君子,平时没少写奏章弾劾我们教坊司伤风败俗,败坏人心。下衙一到晚上,这帮斯文败类就成群结队到我们这里玩花魁,喝美酒,还他娘的白嫖。嘿,真给读书人挣脸。”

    李逢春苦笑道:“算了,算了,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出了此门我就忘了。”

    傅弘亦是打打嘴炮,发泄下。正色道:“老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从今天起到鹿鸣宴开始前,让姑娘们辛苦点,多多接待点客人,谁表现好,年底我亲自为其教坊落籍,告诉她们这是福报。再让下面管事的收收手,钱要一分不少的交上来,谁伸手,老子让他一家人入乐籍。”

    李逢春躬身作揖道:“谨遵命。”

    案件层层上报,至已时,南京各部衙门俱已知道。江宁县得知案件后,早已在辰时派出捕头、仵作保护作案现场,应天府亦派出公人前来指导勘查。各部衙门互通消息,因事发礼部管辖地,遂由南京礼部主持,以手本书面通知各衙门参议官于未时至礼部开会,汇总案情,商讨案件。

    未时正,礼部衙门正堂,参与议论的官员陆续来到,礼部右侍郎李廷机无奈的坐于侧位,看着堂上官员,小猫三两只,三三两两落座。盖因当今圣人懒政,缺官不补,导致南京各部衙门官员空缺颇多。如今礼部衙门最大的官就是他右侍郎李廷机。其余堂上各衙门官员亦是如此,兹有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基、协同守备都督佥事忻城伯赵伦、右佥都御使王永光、巡街御史乔致远、兵部右侍郎石东泉、应天府推官郎世明、江宁知县李若冰。镇守太监府却只派了一锦衣卫百户旁听。

    李廷机清清嗓子道:“金陵,大都也。水土柔和,文献渊薮,人物敦厚,重义薄利。我高皇帝奠鼎于斯,足见风俗之美。今闻旧院妓家被劫大案,余颇感吃惊。现邀诸位齐会,共商案情。”

    郎世明起身作揖道:“经应天府、江宁县公人现场勘查,询问昨日在场人员。已能初步断定,昨夜子时,贼人二十余名,乔装我南城兵马司巡卒,窜至旧院大街诸妓家,翻墙而入,明火执仗。抢的白银合计四万七千余两,黄金五百余两,法琅银壸一具、蟠龙玉杯一进、犀角杯一进、琥珀、猫眼石若干、宋版书籍若干、金银首饰若干。”众官闻听被抢财物金额巨大,皆倒吸一口气。

    王永光问道:“贼人可有害人性命?”

    郎世明回道:“未有人遇害,倒是常熟秀才钱谦益被吊绑,伤了筋骨,需慢慢调养。华亭徐钦寰因酒醉挑衅贼人,被贼人用刀割手血书一诗。”说完,吩咐公人将血诗原件及案卷带上堂来,并将誊抄的数份诗卷分送与堂上官人。一时堂上静默,只闻翻阅案卷声。

    乔致远手拿案卷,垂眸细看,缓缓问道:“可是‘春城无处不飞金’的徐钦寰?”堂上诸官不知其典者,自有知情者悄声告知。

    郎世明一怔,回道:“正是此人,乔御史认识?”

    乔致远答道:“不认识,但久闻其大名。这个痴人所干浑事,可不止这桩。他尝从洞庭湖买了数十筐杨梅,于雨后放到桃源涧上游,命人踩踏。涧水下泻,水色殷红如血,无知百姓争抢掬而饮之。此人倒很是沾沾自喜呀。”众官闻之,一时喧笑不止。

    李廷机见堂上气氛懈怠,且所谈话题离题万里。遂大声咳嗽。众官闻听,忙正襟危坐,敛声屏息。只听到李廷机清冷的话音:“据徐钦寰证言,这首诗为其询问贼首来历,贼首用其血所书。诸位看了这么久的案卷,可有眉目?”说完,堂上一片寂静。

    江宁知县李若冰见状,起身向李廷机行礼道:“李侍郎,江宁县略有收获,且算抛砖引玉,谈点此案心得。”

    李廷机淡然道:“李知县尽管畅所欲言,今日请诸位来,就是集思广益,策屈群力。”

    李若冰回道:“诸位老爷、相公,我仔细看了案卷,发现贼首应为一十六、七岁少年人。请看钱谦益、宋慧娘的证词都说:‘贼首者嗓音清脆,似少年郎’又徐钦寰醉言挑衅,贼首立即出手报复,可见确是少年负气,不肯屈居下者。”

    忻城伯赵伦言道:“李知县,所言匪夷所思。贼人一夜劫尽旧院妓家,必是训练有素之辈,观多个老鸨、小娘、宾客证言,贼人行动干净利索,令行禁止,似军中做派,此等悍勇之辈,岂能听一束发小子之令。”说完,厅中官员议论纷纷。

    “云岭南边客,玉龙雪山行。狼兵伴吾侧,骑马上峰巅。”乔致远大声吟诵道。众官闻之,俱禁口不言,堂中只闻乔致远的朗诵声。

    李廷机道:“乔相公,有何见教?”

    乔致远从容道“诸位,此诗近似口语,却气魄宏大,尽显枭雄气。诗中云岭、玉龙山地理皆属云南,狼兵乃广西、贵州南部诸土司之武装也。两者分属两地,其中关联,余殊不可解。”

    这时,石东泉不耐烦道:“案卷兀长琐碎,我等一时也不能细看,按照乔御史的分析,事涉土司狼兵,案情更加复杂。以我之见,还是将此案交予三法司,由他们全权办理吧。”

    王永光接道:“不妥,如今我南京三法司中刑部、大理寺衙门早已空无一人,督察院也只有御史两人,实无精力再办此大案。”

    石东泉道:“要不由郎推官专门办理如何?你掌管应天府刑名,此案正在你管辖范围。”

    郎世明叫苦道:“石老爷,应天府辖地宽广,诸事繁琐,我已是忙不过来。且我虽掌管刑名,但只是佐贰官,此案重大,按皇明流程还需知府这个正印官盖印画押,才能算数。可我应天府知府已空缺一年了,也不知是谁来做?”

    李廷机听完道:“案发江宁县辖地。既然如此,李知县,你是正印官,这个案件就交由你们县衙侦办。”不待李若冰推辞,又对郎推官道:“你是江宁县上级衙门,还是要予以协助。”

    郎世明道:“李老爷,那我就派总捕头张小舍前去。”

    李廷机一锤定音:“好,就照此办理。”又对徐弘基道:“金陵出此大案,也是巡逻马步军废弛,易恢复马军营操巡逻。”

    徐弘基道:“可以,望朝廷按时将军饷发来,定能恢复。”

    李廷机默然,长叹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事再议吧。今日散了吧”堂上众官皆起身告辞,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