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州这边,杜闻喜来到思州府衙报道,思州知州夏高正好带着衙役去了龙场驿站找王阳明麻烦,所以就错开了,樊洪文接待了他们,晚上夏高回来后,樊洪文了解了夏高的意思后,第二天又接见了杜闻喜。
“杜大人,夏大人今日有重要的巡视,不便接见你,夏大人说你只要在这借据上签个字就可以去赴任了。”樊洪文道。
杜闻喜接过借据,上面写着:下官杜闻喜因生活困难,特向州府大人夏高借文银五十两,于一年内归还,特立此据为凭。
杜闻喜大惊道:“樊大人,下官不需要借银子呀。”杜闻喜是个老实人,天真的以为是樊洪文要真的借钱给他,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当即表示不敢接收这银子。
樊洪文道:“哎呦,夏大人,这是这边官场赴任的规矩。”
杜闻喜憨憨的道:“这边的赴任还有向上级借银子的规矩?”
樊洪文见杜闻喜如此不懂世故,直接说道:“这本是你上任前就要交给夏大人的见面礼;夏大人见你家境不好,同情你,给你通融了,让你上任后,一年内补上。”
“可这么多银子,我一年的俸禄也就十几两,不吃不喝也得五年呐。”杜闻喜道。
“哎,杜大人呀,你这上任后,你就是当地最大的官了,有的是手段搞银子,你还看着这点俸禄做什么?”樊洪文道。
“这是有违大明律例的事,如何可为呀?”杜闻喜道。
“杜大人,你放心好了,有了这见面礼后,你就是夏大人的人了,有什么事情,夏大人都会为你周旋的。”樊洪文道。
“可这有违孔孟之道呀。”杜闻喜道。
“杜大人,你为何如此迂腐呢?你埋头苦读几十年考取功名,来做官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吗?当官的都靠那点俸禄,哪来的荣华富贵?”樊洪文道。
“这.....”杜闻喜一时间无法回答。
“杜大人,你这不签字,我可无法给你的官文上盖接收的章,再说了,你没这礼数,哪怕给你去上任了,夏大人也无法保全你啊。”樊洪文道。
杜闻喜看着这借据,犹豫了一会儿,无奈的签了下去。
“杜大人,这就对了么,恭喜杜大人上任,在那边好好经营,夏大人定能保杜大人平平安安,一生衣食无忧的。”樊洪文说着拿起官印盖在杜闻喜的官文上。
杜闻喜拿着盖好章的文书,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州衙.....
话说王阳明在送杜闻喜后,心想着杜闻喜五日后就能到达赫章县顺利的赴任了,以后自己在贵州这蛮夷之地,也算是有个京城来的老乡了,等他们安顿下来,再写封书信问问情况如何;以后也可加强来往;可没成想第三日早上杜闻喜三人又匆匆的回到了驿站,只见杜闻喜心事重重,脸色灰暗,意志消沉,整个人就像没了魂一样。
“杜大人,为何去而复返,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王阳明见状问道。
“没什么,只是感觉身体有些不适,想稍微休息一下,再打扰先生几日。”杜闻喜道。
“并未打扰,杜大人尽管住下,等身体好些再走。”王阳明说道。
王阳明见杜闻喜一直脸色凝重,心事重重,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又不好开口,于是当日就休讲一天,陪杜闻喜游览了一下当地的风景,想以此来调节一下杜闻喜的心情,但杜闻喜一路上沉默不语,王阳明也不好追问,只是陪着闲逛,两人来到一山崖处,看着险峻的断崖,下面一条小河缓缓流过,河水清澈碧绿。
“先生,您说每年那么多的学子埋头苦读,不惜寒窗十年,变卖家产、田契都要考取功名,到底是为了什么?”杜闻喜突然问道。
“有的是为了光宗耀祖,有的是为了改变命运,有的是为了荣华富贵,不管是为了什么,我想作为真正的孔孟学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一点大家都该是共同的志愿。”王阳明缓缓道。
“但往往事与愿违,在现实中,很多事情并不能按照自己想象那样,在理想与现实中,该如何抉择呢?”杜闻喜问道。
“按照自己内心的指引去做,自己心里觉得是对的,那就要坚守自己的原则,不要因为外界因素的干扰改变了自己的本心。”王阳明回道。
“何为本心?”杜闻喜道。
“本心即自己最早最真最纯的那颗初心;孟子曾经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读书人最重要的是气节。”王阳明说着把自己的经历一并说与杜闻喜。
杜闻喜听了王阳明的讲述,望着那山崖下的江水,长久不言。
次日一早,王阳明心想杜闻喜身体不适,又长途跋涉这么久,应该是还没起床,也就不去打扰了;走到驿站客堂,只见桌子上有一包袱,就是前几天王阳明给杜闻喜他们准备干粮的包袱,王阳明打开一看,里面的干粮一点都没动,还有那五两银子,上面放了一封给自己的信。
王阳明打开信,只见上面写道:承蒙先生不弃,照顾老生三人;老生一生坎坷,早年为了考取功名,寒窗几十载,用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和家产,中年虽获功名,因不懂世故在官场也是郁郁不得志,不仅没能改变家庭的生活,而且还处处受人排挤,以至于晚年被派到贵州任职,心想此年岁赴夷就任,定然不能再回归到中土,于是变卖家产举家而来,未曾想赴任如此艰难重重,昨日听先生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但此时老生已无故乡可回,只能就此了却残生。先生提点之恩,来世再报,愿先生一切安好,杜闻喜绝笔!
原来杜闻喜到了思州府衙报到后,府衙的樊洪文告诉他要交五十两银子给知州方可去赴任,杜闻喜实在拿不出银子,并把自己的处境和经历向樊洪文禀报了,樊洪文让他写借据,暗示他可以到任后收刮民脂民膏来补上,杜闻喜是几十年的儒家学子,深受孔孟思想影响,人又老实厚道,从来也没有做过那些违背良心、坑害百姓的事;可不签那字,自己就无法上任,自己举家而来,已经回不去了,无奈之下就签下了字;一路上杜闻喜乱了方寸,就回到了龙场驿站;当白天听了王阳明的一席话后,幡然大悟,古人先贤宁愿饿死也不能失去了气节,想想自己昨天签下的字以及一生的遭遇,就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王阳明看了信,暗叫不好,刚要出去寻找,只见一苗民匆匆跑来说道:“先生,有一村民看见这几天住在驿站的三个中原人从蜈蚣坡上跳下去了。”
王阳明听了飞奔出去,来到蜈蚣坡下,这蜈蚣坡有十几丈高;只见这三人面目全非,死状惨烈。
王阳明心里一阵惋惜和自责,责怪自己昨天明明发现杜闻喜有些不寻常,也没有问清缘由给予帮助;如果昨晚自己多问几句,了解清楚缘由,说不定还能阻止悲剧的发生;但王阳明至今也不知杜闻喜为何好好的,突然就会寻短见。王阳明请来当地的村民帮忙,就在坡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给埋葬了,供上一只鸡,三碗米饭,一面叹息,一面留着泪向死者告祭。并写下了传颂几百年的千古奇文瘗旅文: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
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
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违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