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凝视着段延庆离去的身影,久久不语。
最后还是薛神医打破了沉默,陪笑道:“多谢慕容公子仗义出手。”
转身的那一瞬间,慕容复迅速地将眼底那一丝鄙视深藏,转而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薛神医言重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他礼数周到,叫人挑不出毛病,只不过称呼由一开始的“薛前辈”变成了“薛神医”,只是这一点细微的变化没有被对方注意到罢了。
埋伏在附近的巴天石这时跳了出来,一边缓缓地用衣袖擦掉手上的血痕,一边淡淡地说道:“两个。”
慕容复无奈地笑笑,朗声道:“回去后就告诉你轻功的法门。”
原来刚才两人躲在一旁观察形势的时候慕容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巴天石打了个赌,就赌一会儿慕容复出手的时候,会不会有星宿派的漏网之鱼。慕容复赢了的话巴天石就要替他办一件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巴天石赢了的话慕容复就把轻功的法门告诉巴天石。
只是这么一提,巴天石立马答应,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接着慕容复为两人彼此引见,又是客套一番之后,慕容复道:“时间不早了,赶紧赶回去吧,莫要让本相大师他们久等。”
于是三人踏上了归途。原本巴天石和慕容复都轻功了得,之前是因为要走走停停辨别方位,还要绕弯子,才花了那么久的时间,但是现在带上了个武功平常的薛神医,就有些麻烦了。
虽然说逍遥派的轻功上乘,但很明显薛神医却是一点没有学到。
无奈之下,只得在经过一处大一点的市集的时候雇了一辆马车,许了车夫二十两银子的赏,命其日夜兼程,这才又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赶了回去。
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上午,三人直奔客栈二楼。为了避免麻烦,也为了更好地保护薛神医家眷,众人包下了整间客栈,因此这时的客栈显得空荡荡的。
众人相见,又是免不了一番寒暄,叙述这几天的经过。当然,慕容复和薛神医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段延庆,巴天石也懒得多嘴,于是事情就成了薛神医机智布局,慕容复仗义出手。
因为客栈多有不便,于是众人决定返回薛神医庄上。料想以众人现在的声势,就算是丁春秋亲至也掀不起什么风雨来了。
回到薛神医庄上,薛神医仔细地为本相检查了一番。不得不说,“神医”之名名副其实,薛慕华只是检查了片刻,就判断出来本相是为阳刚劲气所伤,所幸有另外一股阳正,温和的内力替本相护住了心脉,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伤。
众人俱各叹服,确实是本相受伤之后,段正明和本观用一阳指内力为本相护住了心脉,才避免了伤情恶化。
薛慕华向众人保证,只需在其庄上呆上半个月,定叫本相恢复如初,众人听后大喜,心中的那块大石头这才放了下来,于是在薛神医庄内安心住下,等待本相康复。
至于诊金,薛神医苦笑着表示,经此一役,自己从此绝了武学一途的念头,从此专心医道,再不过问武学一事了。
慕容复深表欣慰。
好好的一个医生,学人家打打杀杀干嘛?
看样子日后的聚贤庄大战八成是打不起来了。
深夜,薛神医庄外。
黑暗中,一道人影闪过,只见他双手如电,挥舞着一根手杖向身后一道身影刺出。另外一道身影似乎没料到对方会做出这种反应,躲过几下攻击之后被一下点中,好在最后时分,他仗着身法高明,躲过去了。绕是如此,手杖上的劲力还是波及到了他,手中的一个荷叶包顿时裂开,里面包着的东西顿时撒了一地。
“我说,段老大,找你喝个酒而已,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黑暗中,一个年轻公子哥的声音传来,语气中满是无奈。
锦衣公子无奈地看着洒了一地的东西,摇摇头,语气中满是惋惜:“好不容易买到的远芳斋五香牛肉,就这么浪费了一大半。”
原来刚才他两只手都提着东西,一只手是一个大荷叶包,另一只手则提了两小坛子黄酒,行动处处处小心,无怪乎避不开那几下了。
段延庆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说了,来找你喝酒啊,有个三五顿没吃饭了吧?特意给你买的好吃的,你这一竹竿子打掉一大半,待会儿没吃饱别怪我啊。”
慕容复摇头晃脑地开着玩笑,一点都不在意对面的段延庆会突然暴起伤人,他知道对方没有敌意,这才表现得如此轻松。
段延庆默然。
他早就猜到以段延庆报恩报到底的性格,定然会返回薛神医庄园附近。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比段延庆更了解段延庆的话,那一定是他慕容复。
因为本质上,慕容复和段延庆就是同一个人的性格分成了两部分,两人的相似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是故燕皇族,一生痴迷于复国幻梦。一个是大理皇太子,一辈子执迷于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
一个是名满江湖的贵公子,然而又名不副实。一个是恶名遍天下的大恶人,偏偏也恶得不够纯粹。两个人的武功都属于各自时代最顶尖的那一批,慕容复的武功在同龄人中基本无敌,段延庆一阳指的造诣在同龄的大理段氏子弟中最高。
最后两个人都失去了所有,又得到了所有-慕容复众叛亲离,疯疯癫癫,在幻境中实现了自己的帝王梦,段延庆连跟在身边的三个恶人同伴都走了,夺回大理皇位也如梦幻泡影,却意外地得知自己有一个亲生儿子将来会继承自己追求了一生的皇位。
在这个世界待得越久,慕容复就越是对原主的遭遇感同身受,越能体会到原主的那份不甘、偏执与悲苦,就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态已经悄然改变,不再是以游戏人间的态度嘲笑原主是个怨种。
也许是因为每个人一生多少总是要受一番求不得的苦吧。
薛家庄大厅屋檐上。
慕容复跟段延庆一人一小坛酒,中间放着个打开的荷叶包。
段延庆一手撑着根竹杖,另一只手拿着那坛开了封的黄酒。
慕容复大大咧咧地灌了一大口酒,咂咂嘴:“上好的绍兴花雕,二十年纯的极品,包您满意!”
段延庆没有接话,默默地灌下一大口酒。
沉默,长久的沉默。
“伤口还好吗?”慕容复率先打破了沉默。
“小意思,没有你上次那一掌来得厉害”段延庆瓮声道。
慕容复:靠,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于是两个不会聊天的人又把天聊死了。
“谢谢。”段延庆突然用腹语说道。
慕容复一愣,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不用谢。
“不被理解的感觉,很难受吧?”慕容复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段延庆沉默良久。
“习惯了。”
短短三个字,说不出的萧索。
说完这一句之后,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酒。酒坛子空了就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说话。一个锦衣公子,一个青袍怪人,这样一对奇怪的组合就这样在屋顶坐到了天亮,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色大亮的时候,段延庆捡起两根手杖,深深地看了慕容复一眼,慕容复报以微笑。
临了,段延庆纵身一跃,隐入初晨的霞光里。屋檐上,只留下慕容复一人看着段延庆远去的身影。地上的两个酒坛里酒已干,一片干枯的荷叶被晨风一吹,向远方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