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之中,司徒平偷眼看去。只见外面的齐弘毅沉静如水,周身仿佛有寒霜裹挟。
他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司徒平右眼不停跳动,心中感到隐隐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宝相夫人身中五锴针,沦为雪野派阶下囚,更是迎来雪野派清谈会。大难临头的她,却并没逃到大蚌壳中躲避齐弘毅首席,在天牢之中优哉游哉。
沉默半晌,齐弘毅转身对着天牢中的司徒平,开口说道:“举办仙林高规格的清谈会、为修仙丛林所接纳,一直是雪野派的目标。每一位首席都曾为之奋斗。”
金乌观中的清谈会正热热闹闹进行,他的语气,却是平静冰冷,完全感觉不到得偿所愿应有的自豪。
司徒平踌躇半晌,开口说道:“如今终于实现,不负少年志气。关大伦首席定能含笑九泉。”
齐弘毅抬眼看着司徒平,明亮的双眸之中放射出火光,有种难以言说的深沉愤怒,掺杂一丝绝望。
司徒平心中一凛,被这绝望所击中。
司徒平心道,如今火石山上下,最绝望的,该是我罢。念及此,他竟不由自主苦笑一下。
齐弘毅自嘲一般地说道:“首席呀首席。如今火石山梦圆,却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司徒平心中有所不忍,劝慰道:“既然关大伦首席已经入土为安,首席请节哀…”
宝相夫人冷笑一声,突然开口说道:“入土为安?含笑九泉?!”
齐弘毅脸上更加阴云密布,瞥了宝相夫人一眼,说道:“不用着急,清谈会后,你很快就能跨越阴阳之隔,亲自问一问他到底敢不敢含笑九泉。”
宝相夫人白皙的脸上青筋依稀可见。她银牙暗咬,柳眉倒竖,朝齐弘毅方向走了一步,说道:“老娘度过三百六十个春秋,如今撒手人寰,不为早夭。我这一生,纵横仙林,快意恩仇,潇潇洒洒,死而无怨。”
齐弘毅冷笑一声,说道:“好个死而无怨。值得庆祝的是,你这一身邪功,将随你一同化成青烟,以后就要绝迹仙林版图,再无传人。”
宝相夫人总算是一代宗师,修真之术尽皆失传,自然怨气四起。
她怒拍天牢栏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谁能保证雪野派便可万古流芳?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绿袍老贼花了三十年才能崛起,可能三天便能瓦解。这种事情,老娘见多了。”
齐弘毅转身看着天牢外面。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金乌观中的欢腾之声。他开口说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绿袍师父当年一心向道,远赴东瀛,缘起茶壶大小的神木鼎。那个时候,要花三个月时间方能修炼出一颗小小的外丹。师父带领我们四个徒弟,泪水伴着汗水,倾注全部热情。”
齐弘毅自小跟在绿袍老祖身边长大,是雪野派成长的见证人与亲历者。他的口气中有难以掩饰的对逝去岁月的追忆。
齐弘毅剑眉微挑,说道:“筚路蓝缕,师徒五人,终于将神木鼎变成九个中鼎。”
宝相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那个时候,没有心思炼制雷神紫阴丹。”
齐弘毅仿佛没有听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渐入佳境,继续说道:“九个中鼎相助,道行进益,简直一日千里。”
司徒平心道,齐弘毅是雪野派上下公认天赋最为上乘的弟子,一日千里,想来并不夸张。
齐弘毅轻抚袍袖,打量着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打量一身雪野派道袍,继续说道:“中鼎之光,上烛霄汉。雪野派在仙林之中小有名气。英才广聚,执着的修仙者聚拢而来。欧阳巧石移驾火石山,打通地脉,破除瓶颈。金木水火土,五行大船开始转动。直到,几个中鼎熔铸成整个仙林最大最好的鼎,九转长春鼎。”
雪野派波澜壮阔的画卷,就此展开。从东瀛神木鼎,到如今清谈盛会,才不到三十年时间。
司徒平想起将九转长春鼎团团围绕起来的千剑拓扑阵,想起如蜜蜂般往来匆忙的弟子。他们采集紫金白银、草精木灵、四海癸水、八方之火,配合欧阳巧石地脉之术,将金木水火土按照六乙心法中记载搭配调和,在九转长春鼎中熔炼、淬炼、精炼,千锤百炼。
这是司徒平在司天台看到的关于雪野派的记载。
齐弘毅抬眼看着宝相夫人,说道:“天狐你见多识广,挡在雪野派通往流芳百世之路上的,还有什么障碍?”
宝相夫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席地而坐,说道:“远的不说,如今绿袍老祖洗心革面,要做好人,将仙林同道赠与本座的法宝布施出去,讨好三大玄门正宗。”
司徒平心中冒出一个小小的疑问,片刻激情纠缠之中的“赠与”,能算数吗?
宝相夫人嘴角上扬,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少了最重要的那把剑,你猜,三大玄门正宗会如愿接纳雪野派吗?”
齐弘毅道:“你果然还是狡兔三窟,留了一手。”
宝相夫人袍袖舒展,对齐弘毅说道:“这得问你师父。你心中想必有好多疑问,想问他罢?”
齐弘毅沉默不语,脸上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这位首席飘然离开天牢,不知所踪。
宝相夫人转过身来,盯视着司徒平。
司徒平迎着她的目光。宝相夫人白皙俏丽的脸上有不甘、惶恐和愤怒。她银牙暗咬,开口说道:“想让本仙姑一身本领在仙林之中消失?白日做梦。哪有那么容易!?”
她秀眉一挑,气呼呼地对司徒平说道:“小道士,让你家祖坟冒青烟的机会来了。本座要将毕生所学浓炼出来,传授给你。还不快快叩头谢恩!”
司徒平连连后退三步,唯唯诺诺说道:“前辈一身本领,道行高绝。贫道禀赋奇差,根基又弱。岂不是明珠暗投,何敢觊觎。”
宝相夫人上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司徒平,说道:“不用在给老娘打马虎眼儿。这三百多年来我什么没见过。你的天赋比这莫名其妙的齐弘毅是差一点,不过也算很难得了。”
司徒平紧张得双腿发抖,结结巴巴说道:“齐首席哪里莫名其妙了。”
宝相夫人扭头朝齐弘毅消失的天牢门口看了一眼,模仿齐弘毅的口气说道:“举办高规格仙林清谈盛会,一直是雪野派的理想。如今梦圆,他跑到天牢里来,岂不是莫名其妙?”
司徒平心中恰好亦有此疑问,他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因为绿袍老祖将关大伦分管的草精木灵转划给马失前蹄的欧阳巧石,赏罚不分,齐首席心中不忿?”
宝相夫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巧笑一声,摇摇头,说道:“不止如此…好个小贼,敢来套老娘的话。准备好修习阴阳双修之术了吗?”
司徒平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道:“弟子求道玄门正宗,但求不要行差踏错,无愧于心。”
受到齐弘毅刺激的宝相夫人精神抖擞,瞬间转移到两牢房交界之处,说道:“顺应阴阳乃是天地之间玄门正宗之基。源自真心的双修之术,从来就不是旁门左道。”
司徒平连连摆手,说道:“弟子忝列雪野派,现在改弦更张,颇为不易。”
宝相夫人哈哈大笑,笑呵呵说道:“你糊弄鬼呢。虽然你天赋极高,但修真基础很弱,在雪野派什么都没学到。迷途知返,犹未晚也。”
司徒平步步后退,说道:“弟子基础虽弱,但与前辈你的道行并不相容,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宝相夫人长长的手臂已经越过栅栏,向游鱼一般朝司徒平而去,说道:“本座数次与玄门正宗剑仙双修,相容性极好,不必杞人忧天。”
瑟缩到墙角的司徒平蜷缩成一团,说道:“听闻前辈失去元阴,诞下一女。这岂非最佳传人?强过外人万倍。”
宝相夫人的手已经抓住司徒平手腕,说道:“我这女儿,与你刚好相反,从一出生便一身玄门正宗修行,老娘是指望不上了。”
司徒平退无可退,心中暗想,这一身玄门正宗修行的天狐之女,想必正是雪野派清谈会的座上宾罢。
金乌观中,秦寒萼正襟危坐。
站在人群焦点中的欧阳巧石指天画地,侃侃而谈,享受仙林目光。
秦寒萼心道,当年欧阳前辈执意离开峨眉派,想来如愿了罢?在他的表演中,秦寒萼,得以一窥探秘经过。
欧阳巧石手舞足蹈,讲起他的两颗牙齿如何依附在奶娘身上透视心月山庄、洞悉七虫七花阵法、窃取重要绝密信息啦。他的一捧黑土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心月山庄、危机之中抵挡神沙小径阵力求全身而退啦。后来如何断手逃生、败给天狐让她安心,以免她狡兔三窟、匆忙逃窜、难觅踪迹啦。如何激流勇退、诚心悟道、再造肉身啦,等等等等。
欧阳巧石如痴如醉。
阿精和甘莹莹在他两侧,不时地补充或者佐证欧阳巧石的讲述。
这津津有味的分享,却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
顷刻之间,天地色变。而后满天金色光芒,笼罩住整个火石山,蔚为壮观。光芒中心交汇处,耀人眼目,宛如小太阳。
悬停在半空中的光芒,扫描过金乌观众人。
在场大小剑仙无不惊讶。
妙一真人微微皱眉,低声说道:“这老头子一向无宝不到,雪野派清谈能有什么油水,亲自跑一趟,太小题大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