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下半夜荒野的人,或许会以为那只有一片黑暗混沌。其实在微光之下万物愈发清晰,许多地方冲盈五颜六色的气,黑黄蓝紫白,小至细若毫毛,大则直冲斗牛,在御灵目下看的格外仔细。
鬼差赶路,驾阴风,腾鬼火,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那是什么?”
白衣书生指向前方必经之路上一座黑石山丘,青黑两股气息交织幻灭间,充满死寂的山巅孤零零矗立一株大杏树。
而延伸向悬崖的树枝上坐了个林间精灵般的女子,一身翠绿衣裙,赤足莹白如玉。幽幽晃荡双腿,微笑着看向寂静灰蒙的天地。
她这时也看到山下的目光,晃过头来,嘴角扬起嫣然微笑
这一刻,嶙峋的黑石头上也开满似锦繁花,连读圣贤书的某人也不禁心驰神往。
好,好美!
高运财拎着个哭丧棒,只是看了眼大槐树,便一脸倒霉相地道:“那是头老山鬼,介于阴阳之间,我们最好绕过它。”
山鬼在高山峻岭间诞生,多为木石精怪。亦正亦邪,寿数极长。传闻男的丑恶女子俊美,喜血食,擅迷惑,生而能驱使百兽。
宁云卿不由问道:“这么厉害?连阴司鬼差也要避让?”
“怎么可能!敢犯阴曹地府者,哪怕妖族大圣也免不了六道轮回走一遭,无稽山上铁锁加身,教他十八层地狱的苦楚受个遍。哼哼,从来只有妖魔鬼怪绕着俺们走!”
王福挺起胸膛,声音无比傲然。平日对有司诸多埋怨,却容不得外人言语轻视。
他们这般行走世间的勾魂鬼差,虽说入不了城隍社令法眼,但土地庙神还是得给几分薄面。寻常受些香火贡品,更有颜色者,还能开开荤腥,这些利好都来自阴曹地府的威势。
三人再往上看时,山鬼扬起的嘴角已经裂成血盘大口,她从槐树上飘下,正落到一头白毛吊睛老虎背上,白老虎一个纵跃,便从山崖跳到半山腰。
“不好,快走啊。”
两名鬼差架起书生悠忽而过,踏着黑风一路向西。
宁云卿只觉双耳生风,不到一刻钟走出五十里,直至看见前方有两排茅草屋舍才停下。
见山鬼没有追来,三人舒了口气,稍稍放下心。
这个村落有点荒凉,许多门户敞开着,草木连横。几处土墙被大雨冲垮,瓦缝砖角里野花艰难探出骨朵,小心翼翼舒张瓣叶。
整座村庄很寂静,只有一处亮着灯火。
屋内很是温馨素净,窗前两支小胆瓶插了好些花朵。
榻上躺着个面色蜡黄的年轻人,双目紧闭,在烛光映照下更显得病态。
蜡台下,放了一只精美的瓷碗。纯白熏染明黄的色泽,玉器般的温润细腻。周身纹饰也好看,福字,玉圭,满堂儿孙嬉闹,如万千人家都祈盼的那般寓意‘福禄双全,多子多孙’。
素手端起瓷碗,她坐到榻边,淡红色液体沾湿了年轻男子的嘴唇。抬头看了眼窗外,目光回转,停留在他比起方才多些了丝血色的脸庞。
“放心。谁也不能带走你!”
她放下瓷碗,取出一缕青丝压在男子眉心。站起身来,双瞳在烛火映照下金黄灿烂,黑色长裙顺着身姿窈窕直没脚踝,腰间系着银饰环带。
临出门时,顺手伸向身后黑暗阴影处,抽出一杆精钢点翠丈八长枪。
两名鬼差站在院落中,取出加盖秦广王玉玺、背书陆判官名讳的黑帖宣读。他们的声音似乎有玄妙魔力,总之旁边书生听得脑袋晕乎,恨不得远远躲开。
“金华府武阳县黑泉村男董慈安,阳寿二十六载。景安二十八年生七月初七生,太平十五年五月五死。”
鬼差的声音配合阎罗贴,蕴藏锁魂拿命的法术。无论寻常百姓生魂,还是将军元戎厉魄,甚至大真人境以下的修士阴神,三呼之下也需神魂离体,肉身气绝。
不知为何董慈安的生魂迟迟未出。
而阴间鬼差受天地秩序约束,又轻易进不得人间阳宅。
高运财面朝屋门,厉声喊道:“董慈安,速速离体!”
不见动静。
他举起哭丧棒,义正辞严斥问道:“你真的要自绝于六道轮回,宁愿当个活死人吗?”
依旧没有声响。
王福见高运财展露地府威风,正自惭因山鬼失去脸面,于是轻咳一声,抽出鬼头刀上前三步:“董慈安,还不速随俺去!”
“去你的娘!”
谁料话音才落,一点寒芒随着骂声绽放,直奔面门而来。
王福吓得连忙举起鬼头刀格挡。
“何方妖孽?竟敢在此阻拦阴司鬼差,可知扰乱六道轮回的罪过……”
“废话真多!”
黑裙女子在空中留下一串残影,身段极为灵活,手里精钢点翠大枪舞得翻江倒海,一个个蓝色半弧如冷月绽放,与哭丧棒、鬼头刀相击,法力震荡。
两名鬼差单论法力均可与黑裙女子相持,但因武道明显逊色不少,以至被牢牢压制。
宁云卿连连点头,看来真不能只依仗蛮力,也得学些兵器才好。若法力修为持平,兵器武艺便能发挥大作用。
“俺们拖住妖女,宁先生快进阳宅索拿董慈安。”
高运财边与之打斗,边解下索魂链,抛给在旁看热闹的书生。
索魂铁链入手,阴寒刺骨。宁云卿突然想起那块从井下的黑色令牌,比这股阴寒犹过之,莫非也来自阴司。
黑裙女子见书生持索魂链正欲入门,急要抽身回去阻挡。
高运财掐诀念咒,哭丧棒飞在空中,化成出一只布满火磷的白骨爪。
只见骨爪所触,衣布成为齑粉,血肉化作青烟。
黑裙女子痛苦至极,扭动身躯厉声长啸,瞬间长出尖牙兽掌。
高运财冷笑道:“果然是不知死活的妖孽!”
她抛下长枪,任由骨爪撕扯下大片血肉,转身继续向屋门奔去。
“王胖子拦住!”
王福闻言,立起鬼头刀,握紧双拳,张开大嘴深吸一口气。阴气疯狂涌入喉咙,整个身子瞬间长至丈高。牢牢挡在门前。
“我要你们魂飞魄散!”
黑裙女子绝望地吼道,头上显出两尖耳,趴于地上变化兽形。金眼含煞,长尾上长六根青色细毫,却是一只丰韵娇媚的大黑猫。
且说宁云卿进入阳宅,立刻看到木榻上躺着的年轻男子。
“他就是董慈恩吗?”
男子的魂魄正困于身躯,每要离体就被眉心那缕青丝压住,这才维系住一丝生机,却也处于濒死之间。
“油尽灯枯,纵使借助外力,也续不上绵绵生机。果然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天明。天地秩序,森严如斯,也不知对窥测长生仙路的修士是福是祸?”
宁云卿走近木榻,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方才急迫之间高运财没教他如何使用这索魂链。
这可如何是好?
书生试着将这地府法器触碰男子身体。
却在这时,气机扰动,原本压住男子眉心那缕青丝化作灰烬。
年轻男子的魂灵缓慢坐起身来,沉默片刻,看见手持铁链呆呆立在木榻边的白面俊书生,笑着问道:“你是来拿我的阴差吗?原来阴差并不都像书中说的那般相貌可怖。你肯定是白无常吧?”
宁云卿撇了撇嘴,想起屋外那三位正打生打死,道:“兄台尘路已尽,何苦再滞留人间?”
董慈安轻声叹息,在房屋内来回踱步,最后停在那两支插满野花的胆瓶前,伸欲去拿那面小镜,却轻轻穿过镜面,怎么忘了自己已是魂灵身。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