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天字甲号雅间。
室内宽敞,窗明几亮。四角各据瑞兽,吞吐清心宁神的檀香。
八人分案而坐,赏舞饮酒,谈笑博戏。
拥有六品以上显官的家族在金华府可谓实权豪强,他们原本都是千竹书院学子,在家主指示之下,为了一份机缘来武阳应考青玉书院。
殷梨春盯着对面雅间,那句‘子肖其父,畏敌如鼠’,如刀子般插在心上,连左千豪这个名字都像是在嘲讽殷家,他眼神露出一丝阴狠:“金华都统去职,姓左的我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大周朝廷军制,每府正兵营员额在三千至五千间。都统为正五品,是实掌军权的一府要员。
当下金华府都统岳坤是水师旧部,风浪里历练出的老将。
可随着国本之争尘埃落定,朝廷文官派全面溃败,周玄松一时也自身堪忧。
今岁岳坤让清军御史寻机参了个‘年迈昏聩,难胜军戎’,卸甲只在旬月之间。
陈玉安注意力似乎更多在甩袖折腰舞上,观至妙处,嘴角微翘,过了半晌才说道:“梨春兄,我们毕竟曾为同窗,小赌怡情即可,勿要伤了和气。”
“陈兄放心,我会有分寸的。”
殷梨春见陈玉安酒杯半空,连忙起身斟满,见他依旧盯着窗外高台,轻笑道:要不今晚就让阿迦罗陪侍,绝不会有人知道。”
陈玉安转过头来,轻轻笑道:“殷兄是知道的。家里规矩大,我这人也清心寡欲惯了,遇到窈窕淑女,喜欢远观欣赏,何必非要当头嚼牡丹的蠢牛呢。”
殷梨春暗骂了句伪君子,讪笑道:“那是,那是。陈阀子弟清贵高雅,陈文正望公是晏楚先生的同门。此次青玉书院的机缘,玉安兄也必定手到擒来。”
窗外,长袖如虹,甩袖折腰舞临近尾声,他却无心欣赏。朝廷风云诡谲,金华府亦受波及。若这次伯父顺利接任都尉之职,掌握三千甲府兵,殷家将再上一个台阶。
但比起在士林举足轻重的陈家,各方面相去甚远,自己只能在陈玉安面前伏低做小。
殷梨春放下酒杯,故意露出几分落寞:“玉安兄这般才华,这等门第,想来晏先生也愿收为亲传弟子。而我族出身行伍,其实底蕴浅薄。即使小弟仰慕名教心向儒术,却无人提点啊。”
陈玉安满意地收下恭维,整个吴越州如殷家这般有名字的豪族近百,而可称门阀者不过四家。‘纯儒陈氏,望公雅门’,在金华府哪怕是周玄松也得礼让三分。
对于殷梨春的小心思,他早就洞察秋毫,只是这人做事殷勤说话好听,给点好处也无妨。
“殷兄何必气短。你若心向儒术,我岂会敝帚自珍。”
殷梨春激动道:“若蒙陈兄指点,三生铭记大恩。”
陈玉安缓缓说道:“儒术修炼,重在资质,首看开蒙。”
“有文缘的,才会被圣贤降下文气。单这一关就会把天下九成九的读书人拦在门外。”
陈玉安瞥了他一眼。
殷梨春竖起耳朵,恨不得拿笔将陈玉安说的每个字记录下。
“而文缘分成三等。”
“第一等为九位圣人。得其文气开蒙,可算圣人弟子。只是近百年来,如此天骄人物不超过两掌之数。殷兄你就不用想了。”
“第二等为七十二贤。以前十位最为贵,我族先祖陈望公当年在金陵城文庙便是得夏卜垂青。”
“第三等为陪祀的一百零八位大儒名臣。但其中如汉朝的霍芒,大唐的魏征,本朝初年的青田先生,皆是不逊于前十贤的存在。”
…………
殷梨春皱着眉头:“也就是说,若开不了蒙,便无法修炼儒术。玉安兄,难道就没有办法增加文缘,提升开蒙几率?”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虽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在读书之事上也实在算不得多有天分。若想这万中无一的文缘青睐自己,实在有些虚无缥缈。
陈玉安心中暗道,这小子还挺机敏,点头道:“关节当然是有的。”
殷梨春大喜过望,连忙拱手道:“若蒙告知,小弟以后唯兄马首是瞻!”
陈玉安摇动手里长扇,神秘轻笑,一副法不传于六耳的样子,低声说道:“你听好了。方法八个字。”
殷梨春急切问道:“哪八个字?”
陈玉安认真道:“好好读书,自有天缘。”
殷梨春笑容慢慢凝滞在脸上,坐了一会儿自觉没趣,道了告辞,拂袖离开。
“子肖其父,畏敌如…鼠,哈哈哈。”
“左蛮子嘴巴够毒的。”
房间爆发出一阵大笑。陈玉安打开折扇,送来阵阵凉意,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楚才,你也嘴下留情吧。俗话讲呀,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当日周玄松布下三路登岛剿寇方略。虽说右路先锋殷开山迟滞不前,怯弱如鸡,致使左路全军力战覆灭。
但是好歹人家抓住已受重伤的匪首秋田血月,不但免去辕门一刀,还高官得作,骏马得骑,你又能如何?”
“周大人也真做得出。报功之时,把左路军活着的九人全列在殷开山之上,以至于岳坤从小小百夫长直升都统,成了殷开山顶头上司。哈哈哈。”
殷梨春走出天字甲号雅间,背对房门站了好一会,直至见送水果的侍女过来才移步,他并未离开,而是沿着楼梯往上而去。
醉仙阁的三楼,素来不对外开放,今天却有人在此等候多时。
两名小丫鬟还未至及笄之龄,眉眼清秀,楚楚可怜,一左一右坐在年轻男子腿上,她们尚未通晓风情,但正是这种生涩更让他兴奋。
那人穿着黑色长袍,嘴角上扬,双目细狭,透着阴戾。肆无忌惮地把玩两尊玉壁。
房门被猛地推开。
一名玉簪公子径直闯进来。
“少爷,小的没拦住……”
“瞎了狗眼,敢挡殷公子的驾,滚!”
黑衣男子骂道,青衣小厮连忙退出门外。
殷梨春冷声道:“架子不小啊,我这是来觐见吴越州镇守使了。”
黑衣男子笑着赶走走丫鬟,整了整下裳,起身拱手道:“恕罪,恕罪,在下见拜见殷公子。”
殷梨春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漱了几下吐了回去,冷笑道:“马家好大手笔,这座醉仙楼,立在府城也算不凡了。”
“家父区区从九品巡检司捕盗官,马家也只是条在乡野间打滚的小蛇。殷公子就别寒碜我了,您才是下山的猛虎,走江的蛟龙,马家永远是都统大人麾下小卒。”
殷梨春敲打过后,这才点了点头:“二叔说,马玉虎打过海贼,从九品是小了。”
马文才笑道:“全靠主家赏识抬举。”
殷梨春看着他冷笑道:“办好今夜草鞋坡的事,换个团练使官帽,也是可以的。”
武阳县有品秩的官员不超过五人。相比县尉这等要职,虚设的团练副使更易谋取,这也表明殷家并非空口许诺。
马文才轻轻笑道:“明白,装成鬼魅所害。”
殷梨春有点不放心,问道:“姓左的会使刀,你有把握吗?”
马文才哈哈大笑道:“让他死于厉鬼之手而已,这有何难?”
“最好不要留下太多痕迹…”
“殷公子放心。”
殷梨春皱起眉头,半年不见,马文才有点奇怪,貌似恭敬里藏了几分轻慢。比起随他爹年节来府城送孝敬时的诚惶诚恐,完全判若两人。莫非真在小泥坑横行惯了,妄自尊大起来了。
他走到门边时,突然转过身笑道:“对了。方才那两个,让她们晚间来我房间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