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河畔的醉仙阁乃是武阳城一等销金之地,每年少说也得入账七八千两。寻常摆桌宴席便得花费四五两白银,更别说与歌姬吟诗作对。
这样的聚宝盆无疑会引来觊觎,可那些伸过来的手,无一不被斩断。
许多人暗自猜度,阁主是何方神圣。
两人走进醉仙阁时,正与一群人相遇,他们衣裳纹饰简单而质料上等,疏离神色里隐藏傲气,与普通学子格格不入。
这些府城学子大概七八人,结成团体,独来独往。
左千豪原本也算其中一员,只因他与为首的陈玉安关系不谐,多有抵牾,故而常受到排挤。
“陈兄书香门第,也来醉仙阁?看来清贵人家的规矩,也要视姑娘美貌与否?”
陈玉安年少俊朗,颇有仪态,在人群里处于中心地位,确是一派世家公子哥的风范。他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左千豪这个匹夫出手狠嘴巴毒,何必与之一般见识。
殷梨春主动走上前,没有看宁云卿一眼,仿佛这人不存在般,对左千豪说道:“窈窕淑女,君子逑之。这醉仙阁,也不见得只有左兄来得。对了,前夜说打赌,左兄岂有意乎?”
几日之前,殷梨春夜归后失魂落魄,直说在街上遇到几个青面獠牙的人宛如恶鬼。被同住一间客栈的左千豪嘲笑为“子肖其父,畏敌如鼠。”
“怎么赌?你说个章程。”
殷梨春与陈玉安相较,他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笑意,给人一种和煦
“武阳城南郊八里,有个叫草鞋坡的乱葬岗,左兄既然自诩胆壮,今夜可敢在坟地过上一夜?”
“这有何不敢,赌注是什么?”
“三百两如何?”
“太少了。再加上,三记耳光。”
殷梨春愣了一下,冷笑道:“如此甚好。那明日在此楼,以草鞋坡上特产的芨芨草为凭。”
二楼雅间。
左千豪看向领路的侍女问道:“何时开始?”
侍女低头柔声道:“阿伽罗尚在梳妆,请两位客人稍待。”
宁云卿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那开宴吧,让我们先大吃一顿。”
左千豪无奈道:“如此也好。”
侍女出去片刻,数道佳肴接连摆满桌子,百凤踏雪、翠玉蛇羹、水晶肘子、东坡脆肉……,这些大菜出自醉仙阁从金华府请回的名厨之手。
就连端盘摆菜的侍婢也颇具姿色,肤白娇俏,举止温顺。
左千豪起身取下宝刀放于膝盖,这才舒服靠在梨花木椅上。
宁云卿夹起水晶肘子,九分瘦半分肥,晶莹剔透,咬上去唇齿留香,不由赞叹道:“皮薄肉嫩,肥而不腻,真是好东西。”
左千豪惊讶道:“宁兄真是为吃而来?”
宁云卿轻笑道:“左兄勿怪,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左千豪无奈道:“这桌宴席要六两银子。”
“如此的贵?”宁云卿满是惊讶,六两银子实在够他们师徒好几个月花销了。
左千豪起身打开窗户,下方正是座丈许高台,铺着厚厚的雪白羔羊皮。四周环绕雕刻花鸟纹路的栏杆,台下环绕十余株花树,全部栽种在青瓷大瓮里。
“可这个位置,需费八十两,醉仙阁只有十二间。”
宁云卿慢慢放下筷子,往窗外看去,楼上楼下已经坐满许多衣着华贵的人,多为富商与士子,每枝五两银子的牡丹逐渐铺满高台,赤足舞女正在演练布置,心中不禁别有感慨。
他虽然掌握儒术这等非凡力量,面对妖魔世界也有一份自信。但在武阳城白纸街,不过是连房贷也未还清的寒门书生,无论财富还是权势都比不了醉仙阁寻常客人。
如他这般身怀异术者,却不能轻取人间富贵,久之岂能甘心遵循人间律法。
或许那时才是陈景天所说的,血海滔滔人间道。
宁云卿收回目光,深吸口气,好一个醉仙阁,真是红尘靡靡之地。纵使再世为人见过些许世面,也不禁心神动摇,妖魔果然在人心。
左千豪站在窗边,右手提刀。
“怎么了?”
宁云卿抬眼一看,见鲨皮鞘盛满寒光,而主人右手虎口结了厚茧,笑着说道:“没什么。左兄刀不离身,想必是此道高手。”
左千豪握住刀柄,轻轻笑道:“此刀名为银鲫,从海寇那夺来的。天下纷乱,正是男儿用武之时。我看宁兄精气内敛龙行虎步,怎么也不像文弱之辈。”
大周立国近两百载,天下崇文轻武风起已起。尤其读书人以慵懒文弱为尚,更有甚者施胭脂穿女装以自娱,却受到士林追捧。
左千豪这般身怀武力的读书人,已经是凤毛麟角。
宁云卿轻声笑道:“我久居山野,不过几把子力气。”
左千豪轻轻放下酒杯,突然问道:“可能降服山中虎豹乎?”
宁云卿惊诧地看向他。
左千豪指着楼下那些儒冠青衿,低声道:“他们为何想入青玉书院?”
“因为新院长吗?将来为官出仕有便利。”
“对于多数士子而言,却是如此。”
左千豪看向楼上那些雅间。
“但那些人呢?府令之侄,将军之孙,吴越州贵族子弟。若说为官自有前程,何必来武阳?”
宁云卿也好奇:“那是为何?”
左千豪压低声音,神秘地道:“宁兄可听说过儒术?就如传说道家法术那般,小则降服虎豹,大能移山断河。”
“晏楚先生是天下大儒,可不是寻常摘句老儒。他来青玉书院,正是为了传授儒术。”
宁云卿拿起酒杯,醉仙阁轻轻沾湿嘴唇,微微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左兄还真相信这些啊?”
左千豪看向对面雅间,隐约有几个熟人身影:“寻常百姓或许不知,在贵族间并非密事。只是道释之法与朝廷官气相克,官宦之家豢养通法者为门客,少有遣弟子修习。而修炼儒术对资质要求甚高,且需名师开蒙。”
“晏楚先生正是修为极高的大儒,他在青玉书院开坛设教,却是极难得的机会。”
宁云卿握住青瓷柄,给左千豪沾满美酒,随意问道:“这些秘闻,左兄如何得知?”
左千豪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落寞神色,仰头饮尽杯中物:“先父曾任水师都尉,左家虽落魄了,毕竟在金华府有些故旧。”
宁云卿缓缓说道道:“这桌酒席价值百两,这个消息价值千金。左兄与我无非两面之缘,却如此厚待,真让在下惭愧。”
左千豪哈哈大笑:“倾盖如故,白头如新。左某与宁兄志趣相投,这些算什么?宁兄若因此介怀,倒伤了你我情谊。来来来,饮酒,饮酒。”
楼下忽然爆发欢呼声,楼上十二间雅间的窗户接连打开。
“阿伽罗出来了。”
“好个异域美人。”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肤白胜雪,余,词穷矣。”
“听说阿伽罗姑娘虽是西域人,却自幼养在金陵教坊司,通晓琴棋书画诗词文章,曾许诺过,此生此身,非风流才子不嫁。”
“那肯定就是在下了!不想我欧阳千秋,竟有如此良缘,真是三生石上显祖德。”
“欧阳兄,请你清醒点!阿伽罗姑娘要嫁的是才子,不是风流!”
左千豪与宁云卿连忙挤到窗户前,想看看西域美人是否如传言当中那般金发碧眼,以及衣着清凉。
那道身影正穿过花树,凭栏而上高台。青丝碧眼,姿容绝美,长裙曳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牵动男子心神。未见当世红颜,常惑古来帝王岂有为女子而舍弃江山者?
“左某生平三愿,饮最烈的酒,出最快的刀,骑…”
琴瑟鼓笙,声乐合奏。阿伽罗立在高台当间,高抛长袖,五丈长绫飞向穹顶。
纤细的腰肢弯如满月,织金薄裳随风翻动。
宁云卿慢慢坐下,端起酒盏缓慢品尝,醉仙阁的酒香浓醇厚,回味悠长。要说前世也算见多识广,但这甩袖折腰舞确实意蕴,颇有秦王殿上玉漱公主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