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
青玉书院,顽石堂。
前任院长受征召任金华府提学官,即民间雅称的小宗师。坊间议论周玄松有为恩师腾位之嫌,可当事者喜不自胜,旁人也不便过多置喙。
天禧年后,地方州府坐大。如提学官这般六品要员,府令也可自行授予后再上报朝廷。有识之士暗叹此非治世景象,而朝廷诸公忙于党争,似乎只要众正盈朝,所有沉疴旧疾也就迎刃而解。
新院长晏楚与四名夫子齐聚一堂,清谈阔论,茶香盈满室内。
大周书院的老师分成夫子、教谕、讲师三等,虽非官品也需经过州府提学官认可才得授予。
晏楚以御史大夫高位致仕,出掌青玉书院,待人谦和,兼其大儒声望,甚得拥戴。
眼看书院文脉兴盛,州府才子蜂拥而至,有望成为天下文坛圣地,几位夫子皆兴致高昂。
只是今日一封邸报,使得众人情绪不由低落下来。
“五月一日,陛下不顾众正劝阻,在承露台册封淇王为皇太弟,入主东宫,暂摄监国。”
“大黑天寺道崇和尚成了少师,自古以来,可有僧人为帝师的?”
说话者年近甲子,鬓角微白,气质儒雅,可以想见其年轻时也是潘安宋玉般的人物品格。刘文昌诗才奇绝,年少时与另外两人并称金华三杰,只因爱妻早亡,半生守在武阳未曾出仕。
太平天子体弱多病,一直无有后嗣,只得从皇族过继。
可巧今上那支血脉凋零,有资格承继大位的只有一个自幼舍身入寺修行的淇王。
今上属意胞弟淇王。若皇位归于过继的旁支,万年之后,谁知他不会将自己请出太庙,替之以生父。
前朝大宋仁宗晚年无子,过继安王为嗣。安王口称皇父,亲侍汤药,可谓孝顺无比。
可仁宗皇帝才故去数月,登基的英宗立刻册封生父为天王,三年后追加皇帝位,将其牌位请入太庙。
而传到英宗之子神宗皇帝时,按照太庙祭祀规矩需要将一位皇帝神主请出太庙。神宗皇帝为了给他爹腾位子,自然将名分尴尬的仁宗请出太庙。
这也成为后世无嗣天子心中隐忧。
文臣岂能不知皇帝心意。
然而这淇王早年舍身入大黑天寺,受释门熏染深远。如若继位,只怕会轻视名教重用释门,有僧人乱政之忧。
所以朝臣拼死进谏劝阻,并推出幼年丧父亲近儒学的浔阳王为储君人选。
由此朝中分成两派,支持浔阳王的文官,迎合帝心的淇王党,为这国本之争闹了五六年。
而如今随着天子龙体日衰,这场争斗似乎有了结果。
坐在刘文昌旁边的老头颧骨高突,干瘦巴巴,连忙摆手道:“文昌兄可要慎言。那大和尚也只是少师。”
而与干瘦老头相对而坐那人却直接道:“帝心甚急,一意孤行,只怕时日已然无多。”
干瘦老头大惊失色:“延寿兄你这…这话,若传出去,朝廷鹰犬探知,少不得一场滔天祸殃!”
“徐纪,你怕个鸟。宋延寿阖家三十多口都没担心,你老棍子一条,朝廷诛十族,你还赚了九成九。”
最后说话这人坐在右起第一位。五十出头,名叫严阙,字世芳。高壮健硕,相貌奇丑。
他三十岁高中进士,却因在殿试考卷上忘记避讳先帝名讳,开革功名永不叙用。也因此脾气爆烈,常年纵酒无度。若非一手策论文章冠绝吴越,早被赶出书院。
徐纪气的胡子乱抖:“粗鲁莽夫,我…我跟你拼了!”
另外两人连忙上前拉住。
严阙毫不在意,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按着腰间宝剑纹丝不动。
徐纪挥舞干瘦小拳头,正色道:“若非刘兄拦着,老夫非拔掉你满口牙!”
宋炼可是亲眼见过,严疯子用腰间宝剑斩杀山中恶虎,他松开手无奈道:“老徐你就算了吧。”
徐纪站在原地不忿道:“怎么,延寿兄,你难道觉得老夫打不过他?”
“打得过,打得过。打完他就得给你偿命。”
晏楚坐在上方,举起陶盏悠哉品茶,在金陵城见多了大场面。
大周文臣战斗力极强,朝堂上相互殴击,下朝后半路埋伏。邀朋唤友,赤膊作战,头破血流,那都是寻常事。
没挨过同僚老拳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周文官一员。
斗僧道,斗外戚,斗宦官。
直到斗得衣冠散落,山河飘摇。
这点小场面算得什么。
待到双方平息,晏楚放下茶盏笑道:“离青玉入院试,还剩七日,诸位试卷出可出好了?”
四人见说起正事,连忙收束心神。从衣袖取出束着锦带的卷轴,依次递上。
严世芳负责策论。既考察文彩,更考察学子胸中见识,洞察时弊的能力。
徐纪主掌贴经。在儒家经典中任取某段,隐去其中数字或数句,令考生填空。
刘拱是诗词。
宋炼为明算。
晏楚虽待人谦和,但行事雷厉风行,一一布置。
“请文昌先生草拟好招生榜文,并主掌公布宣讲事宜。”
刘拱躬身应诺。
晏楚看向素来刚正之名的宋炼道:“金陵书局的匠人已至,版印试卷之事,宋夫子多费心。”
宋炼起身拱手道:“请问院长,暂时印制多少?”
“五百份。”
徐纪皱眉道:“应考之人只怕没有如此多?”
晏楚淡淡笑道:“青玉书院学子也需应考,一同黜擢。此后每年,皆循此制。”
徐纪面露难色,这是得罪人的差事。
“此事,请严兄草拟细则。”
严世芳并无顾虑,笑道:“早该如此了。”
众人商议完毕。
刘文昌亲自提着浆糊桶,将十余张告示贴在武阳城各处。
书院夫子亲自上街糊告示,动静不小,连县令都惊动了,为了表示礼贤,亲自陪着走过好几停。
而还在青玉书院门墙边,陆续聚集百余名应考学子。登记名册,领取考牌。
“宁兄亦怀蟾宫折桂之心啊?”
白衣少年领了名贴,回头一看,笑道:“原来是左兄,不想在这相逢。”
左千豪身穿黑色武士服,悬挂鲨皮剑,昂首阔步走来。与寻常书生文弱之风不同,显得刚毅英气。
“你我志趣相投,迟早也能遇到。”
宁云卿疑惑道:“志趣相投?”
左千豪压低声音道:“醉仙阁新来了一位西域胡姬,擅跳甩袖折腰舞。此舞为南唐后主的妃子鹅黄所创,长袖能甩出九丈,腰身浑若无骨。你我何不去鉴赏一番,看这胡姬有几分功底?”
宁云卿道:“临近考试,不该回家温习吗?”
左千豪眼神嫌弃:“宁兄你我之间,就别来这些虚应故事。你回家多半也是躲着看美人画册,与其摸着死物,不如去见识见识。”
宁云卿急忙道:“休要胡说。我那是学画术。”
左千豪哈哈大笑道:“那我们今天去学胡语。”
宁云卿想了片刻,正气凛然道:“如此也好!多学门外语,总归没错。”
“听说胡姬穿得颇为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