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旬的春雨停止。
天阴许久后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南雾峰落在光秃的野猪坡。槐树上挂着泥鳅妖尸体,躯体被筑出十八个血洞,死得不能再死。
孙愚回来那刻,战局已定。
虚影凭精妙遁法,付出极大代价后不知逃去何方。而秋滑就无这般好运,在扫仙钉耙下尚未祭出火丸就一命呜呼。
村民也在獠牙洞找到失踪孩童的尸骸,白云观道长做过超度法事,便在草蛟溪下游择吉地妥善安葬。
他们的生命才刚开始,却早早夭折。
人道失序,血海滔滔,妖魔丛生。这般惨剧在大周九州四十四府以后会只多不少。
对很多人而言,这一夜很长。
张家后院,潲食还没放凉,三头小猪围绕空空的木槽打圈,急得直哼哼。
“……随同那箭化身苍狼飞入血河,射落大妖青公子……”
宁云卿坐在木桩上,细细讲述昨夜之事。
他左肩中箭,右手毒伤。几乎烂成布条的衣服,被凝固的鲜血贴在身体上,看起来极为狼狈。
“宣子,哭出来吧。”
小姑娘坐在猪圈边,眼神呆滞,手里紧紧捏着那枚狼头铜戒。
许久之后,她提着半人高的木桶,把放凉的猪潲慢慢倒入木槽。
张宣子放下木桶,才说了第一句话:“那支箭真的可以收纳魂魄?”
“它在将军庙受香火供奉,或许有一天能补全张叔的魂魄。”
阴霾散去,瓦罐村恢复以往平静。
草蛟溪边三尺土台,还放着三牲祭品,燃尽高香。在黄太公召集下,村民们忙得热火朝天,小孩捡拾柴火,妇女支起大锅,男人们开始烧砖制瓦,砍伐木材,准备重修庙宇。在共同协助中,人气逐渐汇聚,心气慢慢拾起。
两人走进将军庙,与以往不同的是基台右边多了尊陈景天亲手塑造的泥像,威风的鱼鳞甲将军,左手挽弓,右手搭着一支铁箭,目视远方。
两行泪水滑过面庞,张宣子跪下朝泥像磕了九个头。
云雾瞬间升腾,空间转换,两人已经到了神域。
李善正候在殿外,迎接两人。理论上说,不拘将军庙,在五十里南雾峰任何一处都能随时被接引入神域空间。
大殿门匾‘山神庙’三个字金光灿灿。
云雾中的残破宫殿与外界将军庙相似,空间却高大十倍,显得威严壮观。
小姑娘一如既往的孤僻沉默,也不见害怕,只紧紧跟在宁云卿身后。
大殿内,陈景天凌空盘坐,头戴入云冠,身穿无缝官服,衣袖领口空绣着山形云纹,胸前补子是林间百兽。正在祭炼一枚神印,浮现五十里南雾峰景象。
李善看向宁云卿道:“我家老爷受人道香火封神,已经凝结神印,真正成为了南雾峰山神。”
经过并肩作战,有了朋友之谊,说起话来随意很多。在李善讲述中,人道封神,远胜受泰山府君敕封。神力上限无需受地域束缚,更不必像录名地官册那些神灵,生死握在泰山府,如奴仆般受驱使差遣。
宁云卿真心实意道:“陈兄当之无愧。”
“杀!”
大殿空间广阔,临近殿门的小校场上,二十个阴兵整齐列队,穿戴香火化成盔甲战刀,操练起来颇有威势。
李善生前为文吏,对于建立秩序有独特偏好。
“这些阴兵生前多是附近山民,那两个队长是有些修为的老鬼。”
陈景天作为山神,驱使山中灵妖鬼魅易如反掌。这些野灵或许对青公子招揽心存疑虑,但面对真正山神多是争先恐后投效。
一入公门,今非昔比。
那两只修炼十余年的老鬼,在意识到南雾峰有了山神后,第一时间来到野猪坡,协助李善招揽孤魂,建立阴兵,负责巡逻守卫南雾峰方圆地界。
他们祈望立下功劳,成为山神坐下鬼将。
两名队长上得前来,施礼道:“见过主簿大人。”
“这是宁公子,山神老爷的朋友。”
“宁公子。”
宁云卿点了点头,手持阴沉木长枪的是林德,在香火加持下,应该有纳气初期的实力,想来之前有些际遇。另一个叫王小乙,修为浅薄,只比寻常阴兵强些。
林德禀报道:“主簿大人,那几家都在等了。”
李善看向宁云卿说道:“正要对宁公子说。老爷闭关祭炼神印,有些客人想请您帮忙接待。”
宁云卿迟疑道:“我也是客人,只怕不合适。”
李善笑道:“老爷说,南雾峰中宁公子与他无异。”
青公子、泥鳅怪一夜战死,南雾峰陈景天在黑山边缘声名大震。方圆数百里有名号的妖修势力或者山主亲自来访,或遣使来贺。有的为了结交,有的存了试探之心。
三人来到偏殿。云雾缭绕间可见下方摆开四方席位。招待的东西却很简陋,是村民几天前供奉的祭品。
客人有的相互认识,低声交谈。
“山神或许法力高强,毕竟初登神位,家当差了些。”
“俺老牛倒喜欢。这些人间珍馐,既好吃,又有香火之力。”
“瞧你这没见识的样。”
“五十里南雾峰并非贫瘠地界,否则青公子也不会相争,好好经营几年,还怕攒不出一份家当。”
“袁兄说得有理。但前提是陈景天能稳坐神坛,今时可不同往日了。”
张宣子这才发现,所谓席间客多非人形。她有些愤怒,望向身边少年。
宁云卿轻轻摇头。
小姑娘自顾生闷气,不再多言。
“诸位道友,我家老爷正在闭关,故而让宁公子代为招待。”
李善说完便告辞走了。陈景天正在祭炼神印,他在旁边护法更为妥当。
宁云卿坐上主位,心里好笑。他前世笨嘴拙舌,出不得众。在三个人面前讲话就会磕巴,今日却要为一群妖主持宴会。
“诸位来贺,可有礼物献给山神老爷?”
这话问得如此直接,众人心内惊愕。
“咯咯…”
寻常妖族在化骨境能初化人形,度过金丹劫后,才彻底褪去鳞毛皮角。率先出列的是一只七尺高白羽黑尾大公鸡,头上红冠威风凛凛,背上驮着礼匣。
“小妖纪啼春。山主为金谷山毛虫森林纪婆婆,闻听尊神正位南雾山,立刻差遣小妖来祝贺,并献上灵米五十斤。”
礼匣落地打开,精挑细选的灵米颗颗晶莹剔透。
“食以灵米,凡人可以祛除沉疴,修士也能增长法力。”
“道友盛情。”
宁云卿点了点头,他闻见纯粹米香味,非常诱人。当是一碗灵米饭,只怕胜过许多山珍海味。这些能在黑山中立业妖修,虽非良善,但也不是青公子那般滥杀嗜血,各自都有安身立命之道。
“贫道吴天节,忝为黄花观主持,献上血参丹三丸,为南雾山神贺。”
说话的是个穿着金色道袍年轻道士,相貌俊朗,法力醇厚。除去额头间两根三尺长红须外,真与常人无异了。
“我替山神老爷谢过吴观主厚意。”
金袍妖修见宁云卿称他为观主,脸上洋溢笑意,显得颇为高兴。
“血参丹啊,吴观主出手不凡。”起身的是一只白猿,长臂垂膝。
吴天徳轻轻点头,拱手示意。
宁云卿看在眼里,黄花观观主自侍修为,唯独对纳气境白猿妖看重几分。
“在下铁叉峰乱石洞左先锋袁通,奉山主之令,来拜会山神,有星陨铁宝刀一口相送。”
白猿打开石头匣子,一口泛着冰冷森寒的宝刀。
宁云卿再次致意。
最后是一头纳气境后期的蛮牛。
“俺叫牛大力,家住在望月坡烂泥潭。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如蒙山神老爷不嫌弃,愿意投效门下,顶盔披甲当个小兵。”
宁云卿没有回应,坐在主位上,笑道:“诸位此次诚心来贺,在下替山神谢过。只是大战过后,南雾峰百废待兴,没有什么好招待诸位的。待山神出关之后,当回请诸位贤邻。”
纪啼春咯咯笑道:“宁公子客气了。听闻山神大人斩杀青公子,我等非常仰慕。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只是原本想见识南雾峰的玄妙法术,回了洞府,也好向小的们吹嘘。现在看来,没有这个福分了。”
宁云卿淡然笑道:“见识南雾峰玄妙法术。诸位也是这般想法吗?”
白猿环抱双臂:“修行不可闭门造成,相互切磋也是好的。莫非山神嫌我等是妖修,不愿赐教?”
金袍道士不作言语。
宁云卿想了片刻后道:“我修为浅薄,远不及山神。有一法,暂为诸位助兴。”
“请看。”
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三寸白色小剑悬浮在掌心。
“诸位可施法试之。”
“俺先来。”
牛大力张开大嘴,吐出一道细长黄雾,散发浓郁腥臭气息,黄雾落在白剑上,如冰雪消融,不能触动分毫。
双方点到为止。
“这道淤泥潭沉积百年的腐气,俺在胃里蕴养了数十年,自认有些威力,却远及不上宁公子的剑。老牛甘拜下风!服了。”
牛大力看着粗鲁,心思很机巧,又会说话。
宁云卿摆手道:“牛道友过誉。”
他心里有数,双方都是蜻蜓点水,比得是术。若拼起命来,以他的法力,很难是牛大力对手。
“此物名为蓝翎羽,我家山主赐予的法器,取自一头阴鸦,有刷落法宝之能。宁公子,小心了。”
蓝色尾羽悬浮半空,一道光华刷过,白色小剑轻轻颤动。
宁云卿神情凝重,这妖外忠实奸,方才那道光华不止黜落法宝,暗藏攻击神魂之能。若非在神庙中,只怕要吃个暗亏。他只有三板斧,争斗经验甚少,只能速战速决。
“去!”
宁云卿屈指轻弹,小剑旋转飞上空中,与蓝色羽毛绞杀在一起。
片刻以后,纪啼春心疼法宝,率先认输收回法器。
“承让!”
宁云卿连胜两局,文气消耗大半。剩下两妖修为深不可测,若他们出手,看来只能选择认输。
“诸位还要动手吗?”
牛大力拍掌笑道:“一剑破诸般法,宁公子好手段。南雾峰真是人才济济。”
袁通只顾冷哼两声。他亦是异种妖族,跟脚不逊青公子,素来心高气傲,此遭为山神而来,既已看出少年修为深浅,根本不屑出手。
白猿暗自思度,“我修为高出他,胜了,不甚光彩。观其剑术诡异,我却在这神域里施展不开,倘若一时吃亏落了面皮,岂不郁闷好久。”
吴天节笑道:“贫道难得见到儒修。宁公子若不介意,有空,可来竹节山黄花观与贫道谈经论道。”
“在下有空定当去黄花观讨杯茶吃。”
吴天节抬起眉头,红须轻轻晃动:“黄花观有枣花灵茶,正当时节,贫道好友不多,宁公子从何处知道的?”
宁云卿微怔,他就是随口一说。
吴天节笑道:“看来缘分使然了。”
未曾想到,今日之后,在人间依旧十年寒窗无人知。而在南雾峰周围地界妖修间,用剑的宁公子,成为南雾峰仅次山神陈景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