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住半挂月亮,山间清光渐微。
南雾峰脚下有片野坟坡。
这里远离烟火人间,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枭啼,向来寂静无比。
此时坟边的蒿草丛开始窸窸窣窣晃动,片刻之后,竟然传出两道人声。
“姐姐,我们要搬到哪去呀?”
“往东一百二十里,有个百花谷。我与詹婆婆有些交情,托庇她门下,生活一定愉快。”
“哼,都怪青公子!害得我们背井离乡。”
“他让方圆五十里的灵妖鬼魅去獠牙洞应卯,图谋非小,怕是要当这一方山主。”
“姐姐本领不在青公子之下,我们何必避让?”
“青公子有些跟脚。我们姐妹无依无靠,不好与其结怨。”
“姐姐知道他的跟脚?”
“黑山深处来的东西,多半是那位大老爷的门人。”
略带童稚的声音沉默许久,方道。
“哼,青公子打算对付那恶汉,瑶瑶只盼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瑶儿不要浮躁。你我姐妹不染红尘,潜心修炼,迟早会落个出身的。”
蒿草丛分开,走出两只小狐狸,三尺来高。皮毛一白一红,眉眼间顾盼如人。
只见白狐已经生出两尾,毛毫胜雪,目光灵秀深邃。她背着一只石井栏,沿口铭刻几行古朴篆文。
红狐较小些,面庞还带了几分稚气,用树枝挑着小包裹,因赶了许久的山路而满脸疲累。
正交谈间,白狐猛然回头,露出两排凶戾尖牙,她盯着水边那片茂盛草丛,隐隐觉得有什么藏在暗处。
山风拂过,一只野兔猛然从草丛窜出,它承受不住天敌的凝视,放弃伪装亡命奔逃。
“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小红狐用头蹭了蹭尾巴撒娇:“姐姐,好累啊,百花谷还有八十里呢,我们作法赶路吧?”
白狐转身望向圆月下的南雾峰,忧虑道:“青公子修为深厚,在南雾峰地界施展法术,难免被他察觉。”
小红狐唉声叹气,趴在地面撒泼打滚,又吐出舌头装死。
“这样吧。前边有百环爷爷的迷窟,休息一夜再出发。”
两只狐狸青烟儿似的消失在夜色中,仿佛那些对话从未发生过。
她们走后,山间再次恢复寂静。
又有两只山雀飞来,盘旋几圈,终于找到心仪的幽会地。
方才落下,立刻冲上天空,还伴随几声被撞破好事的心虚惊鸣。
草丛里翻身坐起一人,大口喘着粗气。头上沾满草籽,惊恐地盯着前方。
“啥鬼世界?狐狸开口说话了。”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砍柴斧,跳进溪里,朝瓦罐村方向游去。
这书生原本是为打猎而进山,瞎逛半日后,在草丛里倒头一觉睡至天黑。方才被狐狸对话吵醒,意识到所处环境,立刻吓得浑身僵直,大气也不敢出。
…………
狂风吹散乌云,一轮冷月在南雾峰顶升起,月光瞬间铺满整条草蛟溪。
瓦罐村属金华府武阳县治下,曾以烧瓷闻名。自从村外那条草蛟溪变得浑浊开始,天青瓷不再出现,百年来都只能烧出廉价粗陶。
凌晨时分,四十余户在旷野间瑟瑟发抖,所有人家门窗紧闭。
“家里来个婆婆,细娃要荡秋千,红糖葫芦成串……”
“南山有个大王,婆婆要去送礼,爬到半路摔跤……”
怪异疯癫的童谣由远而近,一个驼背提盏青灯踩着满地槐树叶进了村,一蹦一走跳起怪舞。
“他来了。”
“算日子,也该是今夜。”
“千万别出声!”
村民们躲在破烂门窗后,睁大双眼,透过缝隙惊恐地看向月色朦胧下那道佝偻身影。
从半年前始,孙大脚成了所有村民的梦魇。
狂风吹动门窗哐哐作响,仿佛有人在外面拼命拍打敲击。
“不许哭,捂住孩子的嘴!”
“当家的,快快,拿粪叉顶住。”
“又…又到十五了,瓦罐村做了什么孽啊!”
村长黄太公眼泪婆娑。
原来村北三里野猪坡有座庙,供奉本朝初年一位将军。村民不知神主来历,若遇到红白之事,也贡些烟火祭品。
记得初时还有郡县官员按时节祭祀。天禧年间,因当政大相公厌恶野庙乱神,府县官体悟上情,此庙自此断去了官府香火。
八九年前,一场大火烧掉半边庙宇,把那神像熏得漆黑,由此落下个黑将军的名号。
神像若无金粉银装装饰,如何取信愚民?村民厌弃黑将军,也就不再祭祀。
也是从半年前始,有失踪小孩的衣物出现在将军庙左近。
瓦罐村渐渐出现恐怖童谣,“十五日,月中天,黑将军出巡抓小孩。”
孙大脚常年栖身黑将军庙,隔三差五来村里闹一回,俨然成了黑将军派来抓小孩的使者。村中胆大的,拿棍棒打他赶他,他仿佛全不知疼痛,依旧疯病如故。
村民时常感叹,小小瓦罐村不知缺多少德,出了西疯东癫两位奇才。
…………
村子东头,响起的朗朗书声划破黑夜。
读书人胸怀正气,能吓退妖魔。至少今夜之前,这家主人是不信的。可在一个没有科学的世界,除了玄学也没有更好选择。
“孟子曰,吾善养浩然之气。”
宁家住在村东头,院中长了株合抱粗的大桃花树,满冠花开绚烂华贵,却映照出树下寒酸落魄。
十二年前,宁氏父子迁居瓦罐村,自此过起耕读生活。宁伯鹤文章卓然,与县令祝明台结为知交,两家定下儿女亲家没多久,祝县令高升殿中侍御史,祝家随之迁回京城。
再后来宁父病故,剩个孤男,今日长至十七岁,名唤宁云卿。因未至冠龄,也没取个字。
他满心求取功名,不通人情世故。家徒四壁,哪时饿得急了,便将田地产业通通贱价典当。
黄太公断言,大小伙子,一事无成,连个上门说亲的都没有,迟早得憋疯。
果然,就在五日前,这宁姓书生彻底疯了。
早起打水的张屠在草蛟溪将他捞出,醒转过后,一会寻马鹿,一会找人借首级。着实吓得众村民不浅,这玩意儿岂能轻易出借?还回来还有用吗?
还是黄太公见多识广,瞧出这是中邪了。
怎么办?先灌大粪!
被死死按住的宁书生,面对着满当当的粪勺,病很快好了。
窗前有张摇摇晃晃的断腿书桌,整齐堆叠六七本科举应试书和文房用具,边缘还落了些风吹进来的桃花。
看起来唯一值钱的是当间那方砚台,两掌来宽,散发黑泽,纹路清晰。雕刻极为精美,张良进履的典故。
虽说简陋,也还素净。
书桌前,坐着个仪表堂堂的俊逸书生。如同所有故事主角那般,剑眉入鬓,星目凝神。头扎黑色发带,穿了件单薄蓝布衣。好在现今四月份,山间有些春寒,也不十分冷。
他正捧书夜读,没有红袖添香狐仙作伴,脚边趴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迷蒙眼睛打瞌睡。
咕咕!
咕!
人和狗的肚子交替作响。
窗外月亮还算明亮,就是风有点大,吹的油灯滋滋冒火星,烟气熏得人直掉眼泪。
即使这样最劣质的灯油,对于宁家也是稀物。可想起那两只狐狸,他还是决定挑灯读书一整夜。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其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上则为为什么呢?”
宁书生目光悄悄从书本移开,斜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瞟向黑犬,似乎指望它能说出下一句。
黑犬瞬间毛骨悚然,竖起耳朵,睁大狗眼。
“咳咳,上则为日星啊。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一个表白失败的现代青年失足掉进湖里,醒后到了这个陌生世界。家里米缸比脸还干净,三天吃了半个杂粮饼,还是从狗嘴里抠出来的。
这是一个类似古代华夏的世界,历史在崖山海战分了叉。
一伙江湖剑侠救出抗元领袖文天祥。文丞相秘密组织义军,奇袭元军大营,捉杀主将张弘范。
海上宋军趁机反攻,二十万元军溃散奔逃。
宋国凭借半壁江山,君臣励精图治,十年之后出兵北伐,一鼓荡之收复两京。
宁书生感叹:“真是恍然若梦,我大宋竟有如此雄风。”
江山再延续一百八十三年,王朝鼎革,传至本朝。国号大周,定都金陵。
武氏享国一百六十三载,当今皇帝年号太平,人称太平天子。
国朝以科举取官,因此天下尚文。
宁书生感慨,不管什么年代,想吃肉都得读书啊。
“在秦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或为辽东帽,清节厉冰雪。”
黑犬摇晃脑袋,每次书生诵读,总是能很快陷入昏睡。或许这就是宁父逝世后,它还愿意留在这个饥寒交迫的家中的原因。
宁云卿声音继续,却慢慢放下书本。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双手操起那方砚台。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正在这时,黑犬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无尽尴尬。
宁云卿笑了笑,怪叫一声,起身举起那方砚台猛地砸去。
“今天这狗肉,我是吃定了。”
砰!
砚台没破,真硬。
黑犬矫健让开身,毫毛也没伤着。它抖抖身上的皮毛,嘲讽地看了眼地上的人,夹着尾巴走出房门,院子里是一堆劈好的木柴,架起的铁锅。
宁云卿一脑袋磕在砚台上,头破血流。血流进墨池,顺着纹路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