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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蜀侯自裁

    十月初一,咸阳。

    午时过后,忽然刮起飓风,气温骤降,竟瑟瑟如深冬。紧接着,太阳仿佛被天狗啃噬一般,从一个圆盘,变作一柄弯钩,再成一道娥眉,直至完全消失。

    是时,苍天玳瑁色,列宿争依稀。“这是咋了?”嬴稷望着宫门外漆黑的天,诧道。

    “约莫是天狗食日。”于昌道。

    “太史令何在?”于昌道。

    旋即,太史令入宫,“噗通”一声跪倒地上,急唤道:“启禀我王,天狗食日,大不祥也!”

    “起来说。”于昌道。

    “《诗经》有云: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太史令道:“今日正是朔日。朔日天狗出,乃是极凶之兆!”

    “如何化之?”嬴稷道。

    “王上当领百官,殿外设坛,作法赎回残日。”太史令道。

    “由你主持。快!”嬴稷道。

    太史令道:“宣百官,火速入宫。殿外设坛,击缶焚香。”

    其实,早在异象发生之初,京中的百官便已动身,聚在了宫门口。如今得王命,年轻的拽着老的,一窝蜂似的,齐奔承乾宫而来。宫中众人全部行动起来,寺人搬来数张铜案,拼接在一起,做成了一张临时的法坛;宫女和乐官们齐齐奋力击缶击鼓,发出一阵“砰砰砰”的巨响。

    一场紧急的赎日仪式开始了。

    缶鼓齐鸣,太史令立于法坛之上,身披巫袍,手持长剑,大喝一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便念念有词起来。

    百官随嬴稷跪于坛下,焚香祈祷,向上天贡献钱币。

    不仅咸阳宫如是,整个咸阳城也都紧张起来。人人皆手击锅碗瓢盆,或拍打桌案,或火烧竹子,以恫吓食日之天狗。

    一番忙碌之后,天狗渐而退却,太阳又重回人间。

    “王上洪福齐天,大秦江河无恙。”太史令喜道。

    一场虚惊。

    嬴稷揩了揩额头的汗珠,叹道:“这年头,怎有如此多的污秽之物?”

    “流年不利也。”樗里疾道:“此事过后,不知咸阳城中,又得闹出甚幺蛾子来。”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嬴稷。嬴稷暗忖,自古天有异象,必然会被别有用心者所利用。如今巴蜀战事正酣,这天狗食日来得倒是及时,不知能否为我所用?念及此,嬴稷道:“你可曾听说,这咸阳城中,又有新童谣传出?”

    樗里疾想了想,道:“未曾听闻。”

    “哦?”嬴稷诧道:“寡人都听说了,你还没听说?”

    “王上恕罪!”樗里疾道。

    “说甚……天狗食日,贼乱……咸阳。翘盼新君,天府蜀王。对,天府蜀王!”嬴稷道。

    “谁人如此大胆?”樗里疾惊道。

    不久后,

    “反了反了!三番四次,犯上作乱,嬴煇那厮,莫不是活腻了?”咸阳将军魏厓,将新童谣一事向嬴稷禀报了。

    “当真是嬴煇?”嬴稷大怒道。

    “岂能有假?连老夫那三岁小儿都会唱了。”魏厓道。

    “再不给他些颜色,还真当寡人怕了他!”嬴稷怒道。

    “就是!”魏厓道:“老臣这就带兵打过剑阁去,荡平成都!”

    “不急。”嬴稷道。

    三日后,冬至。按照惯例,秦王将在太庙设坛祭天。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祭祀,是为正祭。祭前三天,嬴稷便入斋宫斋戒,不近女色,不食酒荤,不闻雅乐,以示虔诚。

    冬至当日,太庙外设有三层祭坛。和祭地不同的是,祭天的祭坛是圆形,这便是“圜丘祀天”与“方丘祭地”的区别。

    祭祀从黎明开始。嬴稷自然是主祭,陪祭本该是樗里疾,然这旬日以来,樗里疾外感风寒且愈发严重,早已卧床不起。这陪祭便换成了魏厓。

    只见,嬴稷身穿大裘,内着饰有日月星辰及山、龙等纹饰的衮服,头戴旒冕,腰插大圭,手持镇圭,面向西,领陪祭立于祭坛东南。

    鼓乐鸣,报知天帝降临享祭。接着,嬴稷牵着献祭之牺牲,并将其宰杀。被宰杀的牺牲随同玉璧、玉圭、缯帛等祭品,被放在柴垛上,由樗里疾点燃积柴。旋即,烟火高高升腾,一股浓烈的烧焦的肉味向空气中弥漫——这便是燔燎,也叫“禋祀”,其目的便是让天帝嗅到气味,从而降临人间。

    随后,天帝的化身“尸”,在一片乐声中中,登上祭坛。尸其实是由活人扮饰,代表天帝接受人间祭享。尸在祭坛中间就坐,面前陈放着玉璧、鼎、簋等礼器,礼器中又盛放王室及各地进献的贡品。

    嬴稷先向尸献上牺牲之鲜血,再依次进献五种不同的酒,称之为五齐。前两次献酒后,要进献全牲、大羹、铏羹等。四次献酒后,再进献五谷。

    随后,尸用三种酒答谢祭献者,是为酢。

    嬴稷饮完酢,又与舞者一同跳《云门》之舞。舞毕,嬴稷把祭祀所用之贡品,在亲自品尝之后,再赠赐于宗室及群臣。赠酒,称之为“饮福”;赠肉,称之为“赐胙”。

    就在嬴稷意欲食贡时,魏厓忽道:“王上且慢。王食之前,当由近臣试之。”

    这些贡品,皆由各地进奉。路途颠簸,时日绵长,难免变质变味。寺人试吃,本是惯例。但嬴稷此时却有些不悦。祭祀进行到现在,已过了两个时辰,嬴稷早已疲累,本想尽快完成这一系列程式回宫歇息。然,既然二舅如此说了,也不好驳了他面子,只能停下。

    寺人走上祭坛,用刀割下一块胙肉,放入嘴里嚼食、吞下。

    半盏茶后,寺人忽然向前颠了一步,然后左右一晃,整个人便如门板一般向后笔直倒下。白色泡沫从其嘴中汩汩冒出,双脚略微抽搐了几下,便僵直不动了。

    “不好,有毒!”魏厓大喝道:“护驾!”

    嬴稷龙颜大怒,大手一挥,将礼器打翻一地,在众人的簇拥下,似踢若踹的转身而去。

    回到承乾宫,嬴稷余怒未消:“可曾查出,此胙,乃何人供奉?”

    “正是蜀侯。”魏厓道。

    “又是嬴煇!”嬴稷恨道。

    “嬴煇死性不改,王上当以霹雳手段,莫再犹豫。”魏厓道。

    嬴稷冷哼了一声,道:“寡人念及宗室手足,本想饶了他。不曾想到,这斯还三番五次加害于寡人。司马老将军,该是动手之时了。”

    夺下西界沱,司马错这才闲庭信步一般,缓缓从驻地走来。见白起正忙着盘算,便问:“死伤几何?”

    白起奉上竹简,道:“正在写战报。斩楚军一万,俘五千。我军死三千……”

    白起还没说完,司马错又夺过笔来,将白起军报中的“死三千”涂改成了“死五千”。“按这个,重新誊写。”司马错道。

    在西界沱短暂的歇息了三日,司马错便领兵往巫咸城去。在城外二十里处,司马错下令安营扎寨。前十来天,司马错依旧按兵不动,只是日日领着白起、司马靳等人,扮做商贾,四处游走。

    这巫咸城与他处完全不同,与其说是一个城,倒不如说就是一个盐场。偌大的城中,就住着两种人:一是灶夫盐民,二是楚军。而盐民之众,多达十万,而楚军不过两万。

    这十二万军民,生活在山坳之中——南北高山林立,东西沟谷纵横,中有后溪河横断,从北向南奔流。城内街道狭窄,皆为石板小路,蜿蜒曲折,没有一尺平地;道路两旁,便是错落之吊脚楼。许多吊脚楼都临河而建,屋子下方用木柱斜撑着,房屋仿佛悬空于河水之上。吊脚楼貌似东侧西歪,仿有倒塌之险,实则牢固耐用,无倾覆之忧。吊脚楼一间紧邻一间,竟连绵十里而不绝。

    后溪河从吊脚楼下穿过,把古城一分为二。待清晨山涧雾起之时,远远望去,彷如仙境。

    “诶,这巫咸城当真有十巫?”白起道。

    “你从哪里听来的?”司马靳道。

    “那些蜀军一路上都在说,无不战战兢兢。”白起道:“只是都未曾见过,估计也是以讹传讹罢了。”白起道。

    “巫咸城本是巫咸国,本来奇异,谁也说不准。”司马靳道。

    司马靳道:“《山海经》载:有臷民之国。帝舜生无淫,降臷处,是谓巫臷民。巫臷民朌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

    “不绩不经、不稼不穑?真乃天境也!”白起道。

    “大致不差。”司马靳道:“巫咸城盛产盐巴,盐可富国养民。仅是这宝源盐泉一处,就有大小盐灶百余、盐锅千口,可谓‘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

    “真是蔚为大观!”白起叹道:“他日打下这巫咸城,定要去看看这煮盐盛况。”

    “将军可有破城之法?”司马靳笑道。

    承乾宫中,司马错抵达巫咸城的军报呈上。嬴稷大喜,道:“即刻命令司马错,挥师成都,依计行事!”

    “这巫咸城不打了?”寺人于昌不解。

    “不是还有白起么?”嬴稷道。

    “白起虽然急智,然却从未统军,不知……”于昌担忧道。

    “有何不可?寡人相信白起。”嬴稷道。

    “哦。”于昌应道。

    “你再以寡人名义,给巴郡君长去封信,叫他……”嬴稷一招手,将于昌唤到跟前,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妙计,妙计!天下,尽在王上掌握!”于昌道:

    五日后,成都,蜀王宫。司马靳殿外求见。

    五日前,嬴煇便接到司马错的书信,要求再增兵巫咸城,然嬴煇却已蜀中无兵为由,拒绝了司马错之请。如今,司马错竟然命自己的孙子亲赴成都,无非也是为了增兵。每次大战前,司马错都要求增兵,此举为何?嬴煇暗自盘算,司马错入蜀时带走三万蜀兵,后又两次要求增兵,前后总共要了七万。一直这么“增”下去,司马错意欲何为?

    “侯爷,”杜昂见嬴煇发愣,提醒道:“见还是不见?”

    “见,还是要见的。”嬴煇想到,毕竟司马错乃是国尉,如今又在前方作战,得罪司马靳便是得罪了司马错,没必为自己树敌。

    司马靳进殿行礼后,嬴煇又让寺人设座。嬴煇道:“不知少帅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乃是为蜀侯道喜。”司马靳道。

    嬴煇诧道:“本侯何喜可道?”

    “天下巨富,无人能匹。”司马靳道。

    “哦?”嬴煇道。

    “巫咸城所产之盐,天下三分有一。”司马错道:“据末将详查,城内有烟灶千个、盐锅千口。光是每年的盐税,便有一百万金。敢问天下列国,谁有如此富矿?”

    “你说甚?税金百万?”嬴煇心底不由得小鹿乱撞。光是盐税一项,便与蜀郡一年的税收相当。如若能尽归他所有,便相当于再造一个蜀郡,他便成了天下第一富庶之君侯。

    司马靳掏出一卷竹简,道:“此乃巫咸城去年的税册,蜀侯不信可以查看。”

    寺人将税册呈上来,嬴煇忙不迭的摊开,迅速瞟了瞟,但见这竹简末尾,分明写了几个字:合一百单四万金。这几个字,仿如一剂春药,看得嬴煇是浑身发烫。但嬴煇仍旧不放心,又从头到尾迅速查阅了一遍,激动道:“彩!彩!还望少帅回去启禀国尉大人,当速速拔城才是!”

    “拔城不难,只是……”司马靳道。

    “有何难事,但凡本侯能做到的,定然鼎力相助!”嬴煇道。

    “巫咸城富甲一方,乃楚王垂涎之肥肉。巫咸城为楚人所占,已有半年,楚人日日大兴土木,这城楼加高了三丈,这护城河,也挖宽了十丈有余。城池之固,远非万州西界沱可比。”司马靳道。

    “甚?巫咸城建于大山深谷,何来的城?”嬴煇诧道。

    司马靳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但仍旧不慌不忙道:“两个月前就建好了,如今又加高了三丈。”

    “哦。”嬴煇道。

    “楚人机警得很。”司马靳道:“再说这守城之军,总数有五万,皆是楚军精锐。领兵之人,便是名将景翠。想要拔城,何其艰难也。”

    “多少,五万?”嬴煇问道。

    “正是。”司马靳道。

    “我军多少?”嬴煇又问。

    “两万余。”司马靳道。

    “少帅方才说,守城的是景翠?”嬴煇再问。

    “正是。”司马靳道。

    嬴煇迟疑了。两万攻五万,着实困难,更何况,守将是十三年前曾经拉开战线三千七百里,后又迅速集结兵力在曲沃、於中与秦军大战,最终迫使秦相张仪入楚“割地”的景翠!虽说司马错也是天下名将,但与景翠对垒,鹿死谁手尚不得而知。然无论成败,此战皆不啻为一时盛况。嬴煇琢磨了一阵,又道:“蜀中确实也抽不出更多的兵……巴郡,巴郡君长如何说?”

    “启禀蜀侯,末将此番来成都之前,便先去了江州。巴郡君长廪会垂涎盐利,二话不说,便决定援军八千。”司马靳道。

    “八千?杯水车薪而已。”嬴煇冷道。

    “正是。”司马靳又道:“巴郡君长还说,如若蜀侯愿意襄助,驱逐楚人,巫咸城复得之后,每年所得盐税,他愿五五分账。”

    “哼哼,廪会这老匹夫,还真会算计。”嬴煇暗忖,先前两次攻城,虽是在巴郡,君长廪会甚至未派一军一卒,如今有厚利可图,便赶忙出了兵。要不是这成都兵力空虚,本侯早就应了司马错增兵之请,还轮得到廪会来分羹?

    就在此时,一兵卒慌忙冲入殿中,跪道“报侯爷:斥候传书,楚欲增兵五万,开赴巫咸,十万火急!”

    “楚军从郢都集结,至多不足一月,便可兵临巫咸。还望蜀侯速决!”司马靳急道。

    嬴煇喝道:“速调一万五千人,随司马将军火速开赴巫咸!”

    十日前。正当白起苦思破城之计时,天狗食日的异相发生了。整个巫咸城一片嘈杂,盐民们面向东南,纷纷俯首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旋即,天狗走,红日再现。

    盐民们奔走呼号:“巫姑显灵了,巫姑赶走天狗了!”

    这一幕,恰好被白起看在眼里。“巫咸国人历来信奉鬼神巫术,可否借用此异象,以图破城之谋?”白起暗忖。

    白起四处打听巫者所在。后遇一渔翁讲,巫咸国之所以名“巫”,便正是因此处有一灵山。相传这灵山之中,住着十巫,分别是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此十巫,有宣神旨、达民情之能。

    “十巫之中,各又所司何职?”白起问。

    “这个老朽便不知了。只说那巫姑乃是司管盐水。此处灶夫盐民,皆拜巫姑。”老翁答。

    “老丈可知这灵山所在何处?”白起问。

    “此处往东南,一直走百里,最高那座便是。”渔翁道:“莫非将军真欲去山中寻觅十巫?”

    “老丈既如此说了,不去看看,岂不遗憾?”白起道。

    “这山中十巫,乃是上古传说,然我等却从未见过,亦不知真假。”渔翁道。

    “去会会便知真假。”白起道。

    至于白起是否真去见了巫姑,便无人知晓了。众人只知道,白起为此还斋戒三日,也曾往灵山走去,又过了三日方才下山。下山之后,白起便紧锣密鼓的排兵布阵,发起了对巫咸的最后攻势。

    巫咸城外,白起脚跨战马,头戴黄金面具,擎起一面绣有黄金面具图案的纛旗,挺胸昂立。

    巫咸城没有城门,固守此城的唯一凭恃,便是眼前的这条后溪河。后溪河上,架着一座两丈宽、十丈长的浮桥,秦楚双方列阵各居后溪河两岸。

    秦营战鼓雷动,秦军一遍又一遍的齐喝:“天狗蚀日兮沧溟竭,罡风凌冽兮凤翅折。青鹞冲天兮起万里,天地改换兮黑龙色。”

    “甚玩意?哈哈哈。”楚军主将景安是征战多年的老将,也从未见过阵前吟诗之怪相。

    “上将军,何不把桥断了?”副将道。

    “断了岂不可惜?”景安道。

    “断了桥,秦军再攻城,便是难了。”副将道。

    “怕个鸟!不过就一雏儿。”景安讥道。

    “也是,又不是司马错。”副将道。

    景安猛一拍战马,领头冲了过去,高呼:“无名鼠辈,速来受死!”

    白起一手持剑,一手持旗,大喝一声:“杀!”

    旋即,两军齐动,向桥中汇集。一时间,杀得是天昏地暗。

    但很快,楚军便发现了异样:战马没精打采,无论跳跃或奔驰,都不如往日有力。桥的那头,有些战马还没有出战,便已前脚瘫软,跪地不起。

    眼看秦军冲杀得猛,桥头的楚军只得跳下马来,由骑兵变作徒兵,仓皇迎战。一时间,楚军乱作一团。

    两军正面冲撞,弩兵和骑兵至为紧要,一旦骑兵崩溃,战斗力便折去大半。在秦军的强大攻势下,楚军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后溪河以南五里外。

    “这是咋回事?”景安怒道。

    “末将也不知,这战马究竟是咋的了。”副将急道。

    “直娘贼!”景安恨道:“定是被人算计了。”

    就在秦楚厮杀正酣时,忽然,从楚军后方杀出一支队伍,齐喝:“天狗蚀日兮沧溟竭,罡风凌冽兮凤翅折。青鹞冲天兮起万里,天地改换兮黑龙色。”

    景安凝神望去,只见这支队伍也高举绣着黄金面具图案的纛旗。但从他们的装扮来看,又不是秦军。他们所持的兵器各不相同,有砍刀、斧头、扁担……形形色色。

    “反了!盐民煮夫,反了!”副将急道。

    “直娘贼!”景安勒马掉头,直奔这群盐民煮夫而去,喝道:“杀,给我杀光!”

    这群盐民煮夫,虽然兵器不太趁手,但巴人自幼习武,骁勇善战,其战斗力并不输于寻常军队,和楚军杀得难分难解。

    不过半个时辰,在前后夹击之下,楚军已然力有不逮、溃不成军。

    “缴械不杀,顽抗必诛!”白起举起纛旗,大喝道。

    秦军齐喝:“缴械不杀,顽抗必诛!”

    巫咸城,一举而拔。白起打马穿过楚营,直奔巫人队伍而去。路旁的楚军战马皆无精打采,稀松的马屎,拉得遍地都是。

    巫人见白起过来,也纷纷上前迎接。至十步外,巫人忽然全体跪下,齐道:“参见巫使!”

    白起翻身下马,扶起领头的老者,道:“老丈这是何意?”

    “见巫姑假面,便如巫姑亲临。朌坚唯恐礼数不周,还望巫使恕罪。”老丈抱拳道。

    白起这才想起,自己还戴着假面。白起揭开面具,道:“老丈不必拘礼。在下不解,老丈为何领族人来助战?”

    “我等乃巫人,巫姑乃巫人神祇。那日见贵军营中亮出巫旗,老夫便知巫姑已有示谕,便与族人商议,如何助战。”朌坚道。

    “楚军战马不力,莫非也是中了老丈的计?”白起道。

    朌坚这才道,无论是这人还是牲口,每日都要吃盐。他便命人在这盐中,加了些巴豆粉。巴豆本乃药材,可泻寒积、通关窍、逐恶痰、治疥疮。然这巴豆也是上好的泻药。这盐巴中加巴豆,量虽不多,然日日食之,也可致人畜大泄也。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司马靳大笑道:“老丈居功至伟!”

    “哪里哪里。”朌坚谦道。

    “都说此乃天下盐都,老丈可否领本帅看看?”白起道。

    “巫使请随我来。”朌坚领着白起,一路探看。只见,巫人以楠竹做管道,引盐泉水入村,以井田储之。自然晾晒百日、杂质沉淀后,又舀入锅中熬制、过滤,最后烘干,方得盐巴。方圆十里,皆是盐泉。繁忙的制盐景象,让两人连连慨叹。

    “天赐瑰宝,殊为不易。”白起叹道。

    “是啊。这天下诸侯,都眼馋咱这宝源盐泉呢。”朌坚道。

    “得盐者得天下。”白起道。

    白起夺下巫咸城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咸阳。嬴稷对当初自己的铺排颇为满意。表面上,是让司马错主帅,这即可震慑楚人,也让嬴煇宽心。而实际上,司马错无为而治,倒是好生磨砺了白起这样的后起之秀。白起果然也不负众望,在两次大战中,都表现出了惊人的智慧,让秦国以极小的代价,收复了两座重要的城池。特别是巫人信奉巫姑,白起将计就计,假借巫姑之名,和城内的巫人里应外合,轻松的拿下了巫咸城,实乃经典之战。

    但白起战后的一封信,让嬴稷犯了难。直到夜里三更,嬴稷仍望着门外的皑皑大雪,眼睛一动不动。

    王后熊叶阳捡起一件披风,给嬴稷披上。

    嬴稷喃喃道:“你说,成都也怕是下雪了吧?”

    熊叶阳想了想,不解道:“王上这般筹谋,为何?”

    嬴稷转过身,对熊叶阳道:“不知王后所说的,是哪一件?”

    “王上既有铲除蜀侯之意,为何又要编出一个童谣来?”熊叶阳道。

    嬴稷道:“你看出来了?”

    “猜的。”熊叶阳道。

    “知寡人者,王后也。”嬴稷道:“虽说嬴煇恶贯满盈,但如若贸然诛之,势必引发蜀地大乱。最稳妥的办法,便是给他扣上僭越的帽子,这样一来,天下人才会认为,寡人铲除蜀侯是顺势而为。”

    “嗯,妾身懂了。”熊叶阳道:“王上接连给国尉下令,故意拖延时日,又不断要求蜀侯增兵,又是为何?”

    嬴稷道,想要铲除蜀侯,又不引发蜀地大乱,唯一的方略,便是让蜀侯无兵可用。嬴稷命司马错入蜀抗楚,本就是杀鸡用牛刀,破敌,自是无忧。然如何在破敌的同时,又悄无声息的瓦解了蜀侯的兵力,才是重中之重。也就是说,嬴稷让司马错拖延,是让蜀侯心慌,担心破不了敌。如此一来,他才愿意不断增兵。而每增兵一次,蜀侯的兵力就减少一些。如今,再想反抗,也是有心无力。

    “妾身全然明了。”熊叶阳道。

    嬴稷道:“那你且说说,寡人又为何下令,让巴郡君长交出巫咸城的账簿,也向国尉增兵呢?”

    “如若不这般,蜀侯如何会踏踏实实的上钩呢?”熊叶阳道。

    嬴稷点了点头。一阵寒风吹来,熊叶阳不禁一哆嗦,又道:“王上,还是上榻吧,暖和些。”

    嬴稷喃喃道:“成都,也该是冷了。”

    沱水畔,密林中。司马错大手一挥,领五千甲士,浩浩荡荡,直扑成都而去。成都本就空虚,大军几乎没有遭遇抵抗,不出两日,便杀到了蜀王宫。司马错也没急着入宫,而是让人团团将蜀王宫围了起来,静静等候嬴稷的王命。

    白起安顿好巫咸城,也火速沿江而上,到了江州,又换八百里快马,直扑成都而去。到了成都,白起便要硬闯蜀王宫,却被司马错拦在宫门之外。白起道:“蜀侯忤逆,人人可诛。白起与蜀侯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望国尉大人高抬贵手,让末将入宫,手刃了那厮!”

    白起又将当年护送嬴稷回国,遭遇嬴煇截杀,白家村举村顽抗,最终全村覆灭的事,与司马错说了。司马错对白起的遭遇很是同情,却依然不让半步。白起又道,当年嬴稷曾亲口答应,有朝一日若能擒住嬴煇,定让白起亲手了结,已报血仇。司马错叹了口气,道:“毕竟宫里那人,是嬴稷同父异母的兄长,如何处置、谁来处置,都关乎公室颜面。”

    “公室颜面?”白起怒道:“若要颜面,为何当初还要自相残杀?”

    “你可知,你在说甚?”司马错斥道。

    “公室要颜面,莫非百家村上百口烈士就不要颜面?”白起怼道。

    “放肆!”司马错怒道。

    “当初王上亲口答应白起,如今是要出尔反尔?这就是你们要的颜面?”白起大怒。

    “岂有此理!”司马错亦大怒,朝左右喝道:“来人,绑了!”

    “白起不服!”白起喝道。

    两个秦卒手持五花绳子,刚要绑白起,白文和白武又抽出剑来,左右护住白起,喝道:“谁敢?”

    “你们是想做甚?想反?”司马错脸色一黑,沉声道。

    “不敢!”白文道:“我等只想为白家村的上百烈士,讨一个公道!”

    眼看众人剑拔弩张,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咸阳有信。”

    司马错恨恨的瞪了白氏兄弟一眼,命左右,“给我看好了这几个”,又接过绢帛,摊开一看。看罢,司马错将绢帛往白起身上一扔,道:“自己看!”

    白起接过绢帛,四个大字映入眼帘:侯死不辱。白起不由得眉头紧蹙。再看落款处,是一枚鲜红的印章,分明可见三个字:樗里疾。

    白起钢牙紧要,两滴男儿泪悄然滑落。他万万没想到,他这样一个沙场上恣意奔驰、杀伐无算的将军,仇家就在眼前,却不能亲自斩杀。一口恶气憋在心里,凝结成了一块石头,提不上来,又放不下去。但见他的脸色从白到红,从红到黑,忽然竟整个身子都倒了下去……

    “起娃!”白武急道。

    此时,又一骑快马从远处来。马上人边跑便喊:“王命到——”

    司马错一扫下裳,跪道:“臣司马错,领命!”

    众人皆跪。

    但奇怪的事,那人到了司马错面前,也不宣旨,只是将一柄金剑,递到司马错手中。

    “王上可有明示?”司马错接过金剑,道。

    那人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天空忽然下起了雪。幽怨的雪花随风而荡,轻轻的、毫无章法的降落到城中,不一阵,地上、屋顶上都铺满了雪,仿佛整个天地都被重新粉刷了一遍,又有了一丝亮色。

    和咸阳城里的雪不同的是,此刻的雪也不尽是白色的,而是掺杂了红和银等色泽,显得格外诡异。

    成都是不怎么下雪的。倘若咸阳,天降大雪,人们会认为是祥瑞。而在成都,下雪给人的感觉,却是压抑、冰冷和无边的荒凉。宫门外的茅屋,被大雪压得喘不过气,东倒西歪的,随时都要坍塌。

    司马错手持金剑,缓步步入蜀王宫,冷道:“拜见蜀侯。”

    “国尉大人,许久不见。”嬴煇淡淡道:“此时来访,所谓何事?”

    “老夫确有要事。”司马错轻轻一拍肩上的雪花,道。

    “天大的事儿,也不用急于一时。”嬴煇道:“取些酒来,给国尉暖暖身子。”

    “好说。”司马错道。

    寺人取来酒,颤颤巍巍的分别给两人倒上。

    嬴煇举爵道:“敬国尉大人。”

    裨将正想阻拦,却被司马错一手推开。司马错亦举爵道:“干!”

    “此酒无毒,将军多虑了。”嬴煇道。

    裨将被这一奚落,略微尴尬。司马错却道:“好酒!畅快!”

    嬴煇放下酒爵,擦了擦嘴,道:“王上如何说?”

    司马错摇了摇头。

    嬴煇很是失落,道:“礼也讲了,可以动手了。”

    司马错伸手,将金剑递过去,“蜀侯自己来吧。”

    嬴煇接过金剑,“当啷”一声,抽出剑来,对着烛火看了看,此剑冷酷若冰,剑刃若电,泛着灼目寒光,将自己凄苦的容貌映照得一清二楚。嬴煇对着剑身哈了一口气,又擦了擦,道:“好剑!”

    嬴煇闭上双眼,一幕幕过往浮现出来:小时候,父王嬴驷手持风筝,在前面奔跑,而他和他的兄弟——嬴荡、嬴壮、嬴稷尾随其后,一路追随,好不惬意……这个片段,竟是他一生中最温馨的画面。他的一生,虽然富贵有余,却沉湎尔虞我诈,最终落得兄弟相残……念及此,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哎!”

    司马错背过身去,望着王宫外的城。

    一百年前,蜀王将此地设为蜀国都城,并取周王迁岐“一年成邑,二年成都”之意,将此地命名为成都。十多年前,司马错第一次站在这里,除了这蜀王宫阔绰雍贵一些,宫外城内,还仍显荒凉。如今的成都,如同换了人间,愈发富庶,整个城池扩大了三倍有余,可谓是“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望着宫外的城市,司马错笑了。

    嬴煇也笑了。

    “嬴稷矫诏,季君当立……哈哈哈哈!”嬴煇抡起金剑,便往脖子上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