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秦谷都在琢磨如何返国。这却非一件容易的事,过关需要度牒路证,而对于某些敏感人物,度牒路证向来是燕王亲自颁发的,秦谷显然是搞不到了。而因为宜阳之战又天下大乱,大部分秦商已经撤回秦国,想要混入商队过关的可能也几乎为零。怎么办?
思前想后,秦谷想到了一个地方:燕驿。
这是燕国的官驿,往来使节、外地官员入京,大多都在此歇脚。除了宿客,燕驿还有一个重要功能,便是替官家传递书信。而正因为燕驿的存在,其周边,也一度聚集了各国官驿和私驿。
秦谷找了半晌,才找到一处名为“青鸟驿”的所在,打了打门。
“吱嘎”一声,驿门打开。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探出头来:“客官若是邮信,还是明早再来吧。”
“在下不是为邮信而来。”秦谷道。
老人道:“不是邮信,来此处何为?”
秦谷道:“平康公主让我来的。”
老人上下打量秦谷一番,道:“入屋再说。”待秦谷入内,老人连忙闩上了房门,又道:“平康公主是你何人?”
“故人。”秦谷从怀里掏出一枚印鉴,交到老人手中。老人接过印鉴,对着烛火一端详,又对着印鉴哈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手心便盖了下去。旋即,一个长着三只脚的黑色的鸟,便跃然手掌。老人仔细看了看,仍觉得不放心,又找来一卷绢帛,对着落款处的同样图案比对了一番,“青鸟印?”
秦谷点了点头。
老人当即正冠跪地:“老朽王勉,见过公子。”
秦谷一把将老人搀起,道:“非全礼之时。”
老人站起身来,垂首道:“八年了,您终于还是来了。”
“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求。”秦谷道:“咸阳讧乱,在下想尽快归国,不知老丈可有办法?”
王勉眉头一皱,道:“此乃非常之时,燕国已下令,严格盘查各关口要隘。公子乃非常之身,自然更是难以脱身。”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秦谷道。
“有是有……”王勉掐指一算,道:“四日后,便是武阳关驻防交接之日。即将被换上的班头,是老夫的旧人,或会网开一面。届时,出了武阳关,再往西南走五十里,便有一个渡口,名曰夏津。渡口上拉纤的老王头,是我门中人,可护送公子逆水而上,从水路走。”
“四日?”秦谷掐指一算道:“也罢。四日之后,在下便到此处与老丈汇合。”秦谷想了想,又道:“如若届时在下不能赴约,老丈仍旧出关奔赴咸阳,不必再等。”
“诺!”王勉抱拳道。
从青鸟驿出来,秦谷便往自己的住处去。至大门百步外,秦谷找了处隐蔽处躲了起来,左右顾盼,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掏出钥匙开门。就在钥匙插入的那一霎,一声极其轻微的“喀嚓”声传来,一片树叶被他踩在脚下。秦谷脚往回一缩,又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匕首。
“吱嘎——”
就在门打开的那一刹,一道寒光闪过。秦谷顿觉面门一凉,直起匕首,对着那道寒光奋力一拨,又顺势退出到三步之外。
“谁?”秦谷喝道。
旋即,五柄寒剑,从黑屋内扎来,直指秦谷。
“谁?”秦谷喝道。
持剑者也不搭话,又摆出一个阵型,五柄剑从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直刺而来。
秦谷用匕首胡乱挑出几朵剑花后,铆足一口气,拔腿便往外跑,朝天吼道:“呜——”
“拿下!别让那小子跑了!”黑衣人道。
就在此时,苏门饕餮堂堂主苏代,也到了武阳城。
苏代行色匆匆,没有一刻休整,便直奔郊外的砭时坊去。见了坊主姬寿,苏代道:“质子现在何处?”
姬寿道:“定然还在武阳城中,只是具体的方位……老朽不知。”
“老执事如何能确定,那人便是秦国质子?”苏代道。
姬寿便将秦谷的形体容貌简单的描述了一番:身高八尺,十七八岁,一副乞丐装扮,言语极其粗俗。洞察万事,往往能一语中的,非一般人可比。
“哦?”苏代点了点头道。
“更为重要的是,此人言谈之间,却有意无意的要避秦王之讳。”姬寿道。
“说详细些。”苏代道。
“是。燕人说秦王,一般说秦王嬴荡或说虎狼嬴荡,而他却只说秦王荡。”姬寿想了想,又道:“还有就是,老朽平素里说书,有些事也就旬日前发生的事。在这燕地,除了苏门中人能有确凿的消息,即便是诸国斥候,恐怕也很难知道详情。但此人却彷如身临其境,言之灼灼,这着实让人费解。”
苏代略一思忖,道:“大致也差不多。”
“要不要老朽这就把他寻来?”姬寿道。
“不急,先去见了燕王再说。”苏代道。
秦谷那边,暗战仍在继续。
秦谷有个习惯,每日出门锁门时,总要在门框上放一枚树叶。一旦有人趁他不在时来过,那树叶自然也就不再在门框上。凭这一点,秦谷就逃过了开门时那一剑。而方才的那一声“呜”,乃是他和白起们的暗号,非得到了紧要关头,他也不会随便的“呜”。
少时,白起领着欧湛卢、狗盗等七八个小乞丐,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急冲冲的朝秦谷这边赶来。
见黑衣人追杀秦谷,白起抓起手中的秤杆,连着秤砣,便冲了过来。
一群人呜呜泱泱的便打作一团。毕竟都是一群未经操训的小孩子,显然不是那黑衣人的对手。约莫半盏茶工夫,小乞丐们便不住往后退,退成一个以秦谷为圆心的圆,舞着各式各样的棍棒,毫无章法的乱打乱劈。眼看就撑不住了,欧湛卢急道:“快,快想想办法!”
“我有啥办法?”白起道。
“狗盗,狗盗快想!”秦谷道。
“我能有啥办法,莫非飞出去不成?”狗盗道。
就在此时,“嗖嗖嗖,”三枚飞刀,裹挟着冷冽的风,划破午夜。
紧接着,“啊”的几声惨叫,三个黑衣人中刀而倒。“公子勿慌,老朽来也。”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秦谷抬头望去,只见王勉正领着七八个汉子,举着火把,正奔此处来。
“不好。”一个黑人道。
“撤!”另一个黑衣人道。
两人相互点一点头,奋力向前一击,待小乞丐们卖出破绽,黑衣人便纵身一跃,跳入夜色之中。
“哪里跑?”欧湛卢大喝一声,将手中长矛奋力一掷。
只见那长矛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刚好扎在黑衣人的屁股上。
“哎哟!”黑衣人向前蹦跶了几步,又“噗”的拔出矛头,踉踉跄跄,连滚带爬,扑向夜色。
“看我的!”白起解下秤砣,抡圆了膀子,往前重重一抛。
“砰!”那秤砣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黑衣人后脑勺上。
“噗!”黑衣人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
“一个都别跑了!”王勉喝道。
王勉身后的汉子,也噗呲噗呲地,跟着跳入了夜色之中。
少时,两个汉子拎着两具尸首,扔在众人面前。
“咦,都死了?”秦谷道。
“秤砣也能砸死人?”狗盗凑上前去,看了看,又道:“这个又是咋死的?”
“脖子断了。”汉子道。
“谁掰断的,你?”狗盗道。
“不知。”汉子道。
“自己还能把脖子给跑断了?”狗盗道。
“不管他了。老丈,你如何来了?”秦谷道。
王勉上前,朝秦谷抱拳道:“公子离开青鸟驿,老朽便派人一直跟着,以防不测。公子赶紧收拾一下,此地不宜久留。”
秦谷道:“明早再走不迟。”
“也罢。公子先行歇息吧,老朽在屋外把守便是。”王勉道。
“黑衣人也不是傻子,今晚定然不会再来了。”白起道。
翌日晌午,苏代持赵国符节,入了燕王宫。
想起几个月前苏代和韩相公仲侈殿前威逼的情景,姬职仍心有余恨,冷道:“此番入燕,所为何事?”
苏代递上国书,道:“奉我王命,有重礼送予燕王。”
“我王?苏子又在哪国高就?”姬职讥道。
“外臣奉赵王命。”苏代抖了抖手上的符节,道。
“苏子果真大才,不愁无人赏识呵。”姬职又讥了一句,才入正题:“究竟是何等大礼,还要苏子亲自送上?”
苏代高声道:“秦王之冠。”
姬职吓了一跳,斥道:“胡说八道。”
苏代这才将赵王之图谋,与姬职一一道来。姬职闻之,那阴沉的脸方才露出几分喜色,点头道:“赵王之计,甚妙!甚妙也!”
“燕王圣明!”苏代谄笑道:“弗如与外臣同行,与秦王一会?”
“与子同行!”姬职道。
姬职、苏代携手,一前一后走出武阳宫,驾王车直奔城西,在一处破落的驿馆停下。寺人高声唤来:“嬴稷见驾。”
话语落处,悄无回应。
寺人又唤“嬴稷见驾”,还是不应。
寺人暗忖:好生奇怪。遂又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将脖子拉长,引吭道:“燕王莅临,嬴稷见驾。”
还是没有回应。
“不好!”苏代纵身跳下王车,直奔驿馆。姬职也是一惊,也跟着苏代入了屋。
一个持帚的老翁蹒跚迎来,匍匐一拜:“不知我王驾到,有失远迎。”
姬职道:“秦公子稷可居此处?”
老翁道:“昨日还在,今日这一大早,便出去了。”
看着院子的陈设,姬职深吸了一口气。此处虽宽敞,却凋敝——门楣朽坏,朱漆斑驳,窗纸脱落,整个建筑仿佛都摇摇欲坠,独留一块残败的木匾的一只角还执拗的挂在门楣上,标明这座宅子的身份——青鸟居。内屋也简陋,除了一张床、一案几,便无其他。可以想像,在这冬去春来的夜里,寒风频来,夹雪带雨,屋中人的日子是多么难熬。
姬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道:“此乃何处?”
老翁细细讲来:先前嬴稷也不是住在此处,乃是秦国在燕国上都的官驿。后来子之乱燕,燕国朝廷搬到了下都武阳,这秦国官驿也没了,嬴稷便也没了去处。后来,大燕先王后、秦国平康公主便在此处置了地产,安顿她的弟弟嬴稷。三年前,平康公主薨逝,陪伴嬴稷的寺人也病死了,嬴稷便独居于此,衣食无着落。每隔两三日,老翁会来此打扫一番。
“哎!”姬职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苏代敏锐的发现,即便一贫如洗,刚刚似乎还有人光临过:案几斜支,棉被掀开,几卷竹简被拆开,扔得满地都是。遂问:“为何凌乱如斯?”
老翁道:“就在今日早上,公子刚出了门,有七八黑衣蒙面人,二话不说,便是一阵乱踹乱砍,将此处翻了个底朝天。老朽估摸着,也是来寻公子稷的。”
“可知这些人来历?”苏代问。
“不知。”老翁答。
“可有问些甚?”苏代问。
“没,没说。”老翁想了想,道:“哦,临走了,骂了句‘贼你母’。”
“秦话?”苏代道:“凶多吉少……”
青鸟驿前,一队骡马在门口并排而立。每匹骡马背上,都挂着两个结实的麻袋,装得满满当当。王勉站在马队最前面的马车旁,望着天边的白云,一脸焦急。
“午时已过,想必不会来了。”有人道。
王勉长嘘一口,叹道:“走罢。”
马车带着马队,亦步亦趋的朝武阳关驶去。至关下,查验完老度牒,又换上了新度牒,又朝西南方向进发。
走出约莫十里,王勉道:“挂旗!”
王勉身后的汉子从麻袋里掏出两面黑色纛旗,用竹竿撑起来。然后走到马车前,对王勉道:“当真要挂?”
王勉一脸苍茫,点了点头。
汉子钢牙一咬,道:“诺!”
旋即,王勉的马车上,分左右各升起了一面纛旗。一面写着“秦”,一面写着“稷”。早春的冷风拍打在纛旗上,噗噗一阵乱响。
王勉仰望着纛旗,笑道:“青鸟,回家!”
燕王姬职下令,遍查武阳及各县,市井、关隘都不要放过,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嬴稷。可一连找了三日,还是没有嬴稷的下落。
“哦?这就奇了。莫非……遁地了不成?”苏代道。
就在姬职犯愁时,寺人来报:“启禀我王:秦使求见。”
“秦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姬职略一迟疑,又悬殊收拾好心境,正襟危坐道:“宣!”
一身高八尺的黝黑壮汉上殿,拜道:“外臣魏丁,参见燕王,燕王万年!”
“贵使免礼。”姬职问道:“贵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一请燕王开恩,赦免公子稷。”魏丁道。
姬职倒吸一口凉气,佯装惊讶道:“公子稷乃大燕国宾,何来赦免一说?”
魏丁也不答话,又道:“二请燕王开恩,归还公子稷。”
“将军何意?”姬职道。
“我武烈王洛邑殡天,已有月余,至今不葬,所谓者何?皆因新王质燕,迟迟不归,秦人忐忑也。”魏丁道。
“秦室已立公子稷为王?”姬职惊道。
“芈王妃命外臣前来,特向燕王禀明此事。”魏丁道。
苏代笑道:“有些事,芈王妃说了可不算呐。”
魏丁听罢,脸色一沉。苏代说的没错,他方才的言辞,多是扯虎皮做大旗,断然是骗不了燕王和苏代的。但不如此说,他又能怎么说?总不能说,就是芈王妃一厢情愿,想她的儿子了?凡事都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姬职也明白魏丁的来意。但作为王,他不便将话说破,便淡淡道:“芈王妃之意?有何凭证?”
魏丁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于王案前。姬职一眼便认出,此物正是商玉羊佩。此佩之玉,产自梁州古滇国以南的伊洛瓦底江畔,距中原四五千里之遥。玉体翠绿,以强光射之,通透无暇。传闻此玉佩乃商纣王妃褒姒心爱之物,殷被周灭后,玉佩便消失无踪。“如此神物,竟为秦国所得。”姬职叹道。
“此乃芈王妃贴身之物。”魏丁道。
苏代插话道:“迎接新王,是为大仪。不知将军此番前来,所带兵甲几何?”
“唯在下一人。”魏丁道。
“秦使也太儿戏了。”苏代道。
“万里迎王,轻车简从,乃是不想节外生枝耳。”魏丁道。
“长途奔袭,路上有个闪失,惊吓着秦王,又如何是好?”姬职道。
“燕王所虑极是。在下冒昧,请燕国派兵,护送我王归国。”魏丁躬身道。
“燕军护送?秦国还真会做买卖。”苏代讥道。
“正是。”魏丁正言道。
“所需甲兵几何?”姬职道。
“五万足以!”魏丁道。
“秦人口气不小哩。”苏代道。
“燕赵有雄兵,五万,不足十之有一,何足道哉?”魏丁道。
就在姬职、苏代踌躇之时,魏丁又道:“燕赵铁盟,天下皆知。如若燕赵护我新王归秦,此谊,大秦他日必加倍奉还。想我秦赵燕三强,各据一方,便如压顶之穹云,笼罩九州。大秦锐士六十万,加之燕赵之师,百万有余,无论韩魏,无论齐楚,莫不忌惮?”
“贵使是指雁为羹,让寡人去赌啊!”姬职道。
“战国之世,举世纷争,可有过一刻不赌?”魏丁道:“这天下,本就是一场豪赌。这每一国,都是赌客!”
“哈哈哈!既然将军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寡人也不遮掩了。亲秦结秦,乃燕国长策,寡人与赵王皆有此意。只是……”姬职道。
“只是甚?”魏丁追问。
“只是……”姬职欲言又止。
魏丁哈哈大笑道:“燕王莫不是想说,公子稷不见了?”
话说那日,想着要归秦,要和这帮共过患难的小乞丐们道别,秦谷还是有些不舍。一早从青鸟居出来,秦谷便领着这帮小乞丐,直奔鼎食居而去。
鼎食居店主原为天子御厨,天室沉沦,他便流落到了民间。鼎食居以御膳闻名,各国王贵商贾趋之若鹜,食府也迅速坐大,分店遍布九州。
二楼雅座上,店小二一板一眼的介绍道:“本店源于周室,讲究炙、羹、脍、腊、齑、醢,不知诸位客官,想吃甚?”
“谁有闲心听你讲烹饪之法?即营天子御食,可有八珍?”秦谷道。
“公子好见识!天下珍馐,鼎食居莫不有之。八珍何足为奇?无非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耳。”小二道。
“齐齐上来。再来秦酒十斤。”秦谷道。
“听客官口气,倒是见识广阔,只是不知……”小二略略迟疑道。
“只是个鸟!本公子短不了你的圜钱。”秦谷一听就来了气,从怀中掏出一袋圜钱,往桌上一掷,蔑道:“此乃赏金,若把众公子伺候得好,还有重赏。”
小二接过圜钱,连连道:“这就为客官备菜。八珍一套,秦酒十斤!”
小二下楼后,狗盗低声问道:“八珍为何物?”
“八珍者,天子之食。”秦谷解释道,淳熬便是肉酱油烧白米饭,淳母是肉酱油烧黄米饭,炮豚是煨烤乳猪,炮牂为煨烤母羔,捣珍是烧羊鹿里脊,渍为酒糟牛羊肉,熬为五香牛肉干……
“妙极,再仔细说说!”狗盗的口水都快流出来。
秦谷嘴角一撇,又道:“所谓炮者,须将猪羊宰杀,去其内脏,以大枣填之腹腔,以草绳捆紧,将黏土涂在外面,再置于火中烤熟,去除黏土后,涂上米糊、香草,再浸入油鼎中。这还不算完,还需将此油鼎放入更大之鼎中,加水煮上三天三夜。如此一来,炮豚和炮牂之肉质方才酥烂。”
“如此繁复!想那天子,吃个饭也辛苦哩。”欧湛卢感慨道。
秦谷的见识,远远超出了白起的想像。一般人家,莫说是吃八珍了,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八珍为何物。而秦谷不但能讲出八珍典故,还说得头头是道,这得吃多少回才有的见识?白起上下打量秦谷,道:“莫非你真是秦国公子?”
“我都说是了,奈何尔等不信。”秦谷道。
“是是是,秦王秦王。小生拜见秦王。”狗盗抱拳道。
“嘘——爱卿免礼。”秦谷道。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好不欢快。
这种游戏,他们几乎日日都做,日日反复,却也乐在其中。封侯拜相,对于这帮街头混子而言,是一个遥远又期冀的梦,也是苦难岁月中难得的慰藉。
就在这时,小二的声音再度传来:“客官里边请。”
众人收声,正襟危坐。
一中年武士从楼下走上来。此人头戴草帽,面无表情,颇为冷酷。
小二将此人引到邻桌坐下,问道:“客官吃甚?”
“炮牂一例,秦酒两斤。”中年武士道。
小二朝楼下吆喝道:“炮牂一例,秦酒两斤!”
秦谷以余光打量着武士。但见此人端坐如松,吐纳沉稳;目不斜视,只顾低头饮茶。其品茗之法也颇为讲究,先将茶杯端于面前,隔之三寸,以鼻息嗅之;吸入茶香,闭目思之。少顷,以杯盖轻拂茶沫,轻轻一吹,再啄上一口。再看其案桌上,还有一个麻布包裹的两丈长兵,摆放在右手一尺处,随时可抡起应战。
观此气度,秦谷料定,此人断然不是寻常江湖游侠。与此同时,他竟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半个时辰后,周八珍陆续上桌。
众人也不再如先前的拘谨,狼吞虎咽起来,霎时风卷残云,连一滴汤都不剩。秦谷一边吃,还忘不了扫视那武士。武士撕了几片肉佐酒,始终不急不缓。
这几日来,秦谷总是觉得有个身影跟着。而每每他回头张望,这个声影又消失不见了。莫非是他?
念及此,秦谷道:“尔等可有吃好?吃好就走,不要误了赏花时辰。”
这句话,众人皆明。
“咳,咳!”狗盗清了清嗓子,朝着楼下吼道:“小二结账。”
“多谢诸位客官,一千二百钱。”小二仰头应道。
“呃……哦,好说。”秦谷心头咯噔一下,旋生一计,又道:“众兄弟还未吃饱,再来一钵羊汤。”
“对……对!菜品咸了些,再来羊汤解解渴。”欧湛卢道。他最是清楚,这些日子以来,众人从早到晚忙活,也就造了五百钱,没想到还抵不上这顿饭钱。
稳住了店小二,秦谷朝众人使了个眼色,闷声道:“撤!”
众人立时施展出平日操练的本领,以出恭、剔牙等为由,纷纷朝楼下散去。也有人功夫好,索性从二楼窗口跳了出去……
一阵疾跑,让秦谷上气不接下气,连道“好险好险”。
正值其弯腰喘息之际,一个宽阔的身影阴遮了他的视线,一只敦实的大手,一把抓住了秦谷胳臂。秦谷想要挣脱,可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却丝毫动弹不得。越用力,手臂反而越痛,秦谷不由得嗷嗷直叫起来。
“小贼莫动。”黑影冷道。
嬴稷仰头一瞥,此人,正是鼎食居里见过的武士。
秦谷生平第二次吃上了牢饭。
武阳狱中,秦谷抬头望着高墙洞窗之外投射进来的一抹阳光发呆。他开始回想自己短暂也悲凉的一生,两行珠泪,潸然而下。
见秦谷垂泪,白起在一旁劝道:“莫急莫急,断无大碍。”
“数罪并罚,非杀头不可。”秦谷道。
“依在下浅见,不出数日,你我便可走出武阳狱。”白起嘴里叼根稻草,不疾不徐的说。
“何以见得?”秦谷问。
“这几日,可有狱卒审问?”白起反问道。
“没有。”秦谷答。
“狱中饭食如何?”白起又问。
“日日有肉,倒也不错。”秦谷道。
“隔墙之人,可有肉吃?”白起再问。
“没有。”秦谷也觉奇怪,遂问道:“其中莫是有蹊跷?”
“在下不知。”白起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躺,便闭眼睡去。
少顷,一个声音传来:“秦谷,起来,起来!”
狱卒领着一人,径直朝秦谷走来。秦谷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抓他们的中年武士。中年武士走到跟前,抱拳道:“公子别来无恙?”
秦谷嘴角一翘,冷言道:“托足下鸿福,还没死呢。”
“公子受苦了。”中年武士道:“鄙人乃秦将魏丁,奉芈王妃之命,前来迎接公子归国。”
“你说甚王妃?”秦谷诧道。
“芈王妃吩咐末将,速迎公子归国。”魏丁又道。
“你说是母妃让你来接我?”秦谷喜出望外。
“正是。”魏丁道。
秦谷瞟了一眼魏丁,这个男人让他琢磨不透。秦谷犹豫道:“既然是助我归国,为何又送我入狱?”
魏丁道:“天下纷乱,何处又能比这武阳大狱安全?”
“哦?莫非足下想说有人将加害于本公子?故,足下为保本公子安全,方才设计于我?”秦谷讥讽道。
“正是。”魏丁道。
“无耻!天下可有如此保全之道?”秦谷斥道。
“公子可有想过,拘于此处,可有狱卒审问?”魏丁问。
“没有。”秦谷答。
“可是日日有肉食?”魏丁又问。
“正是。”秦谷答。
“隔墙之囚,可如公子这般享受?”魏丁再问。
“没有。”秦谷答。
“这就是了。”魏丁道。
秦谷见魏丁问话竟然和白起无差,倒是信了三分。魏丁从怀中掏出商玉羊佩,递与秦谷道:“公子可识得此物?”
商玉羊佩共有两块,分左右,皆为羊首状,但羊首朝向不同;两块相互咬合,合之成圜。当下他手上这块为左佩,乃其母贴身之玉。秦谷从怀中掏出右佩,一比对,两玉竟纹丝不差,咬合成圜。
“足下真乃母妃派来的?”秦谷上手一瞧,颤言道。
原来,秦谷正是嬴稷。
“咸阳风起,国有变故,还请公子速归。”魏丁又将秦武烈王是如何殡天,咸阳又如何为争储君而大乱,简要的说了一遍,听得嬴稷是心惊肉跳。说罢,魏丁从袖中取出一绢帛,交予秦谷,道:“此为秦燕赵三国盟书,公子只需签字画押,便可出狱。”
“哦?”秦谷摊开绢帛,将信将疑地看起来。但见他脸色瞬息变色,由晴转阴,愈发凝重了起来。忽然,嬴稷哈哈一笑道:“将军想本公子怎样?签还是不签?”
“全凭公子心意。”魏丁道。
“拿笔来,本公子签了就是!”嬴稷右手一摊,冷道。
狱卒递上笔墨。嬴稷将绢帛摊开在地上,提笔便写。
魏丁却直愣愣地盯着嬴稷后脑勺,神色分明严酷了许多,右手也悄然滑至身后,攥紧了剑柄。
庚即,嬴稷签好国书,将毛笔往地上一扔,“拿去。”
魏丁瞟了一眼,不解道:“公子此乃何意?”
“这便是嬴稷心志。”嬴稷冷道。
“公子可是想好了?倘若写上这几个字,恐怕公子这辈子都很难走出这武阳狱。”魏丁道。
“哈哈哈哈,本就天涯沦落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嬴稷道。
“公子不要一时莽撞、自毁长城!”魏丁道。
“秦不怜稷,然稷不敢忘国。若以个人之小利,弃之国之大利不顾,本公子还有何颜以对历代先王?”嬴稷说罢,一拂袖,背过身去。虽仍旧愤怒,他心底却有一丝骄傲。他自己都没想到,这等义正严词,竟然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此番情景,把白起着实吓了一跳,瞌睡虫早已抛掷九霄云外。白起揉了揉眼睛,拾起绢帛,读道:“秦燕赵三国盟书:秦王薨逝,天下叹惋。新王不立,社稷民心不安。燕赵不忍天下翃乱,决意护公子稷归秦,以安社稷民心。公子稷即位之日,让河西五百里,以犒燕赵高义,结三国永世盟好。”
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惊掉了白起的下巴。他不曾想到,这国与国之间的处理利害关系,竟和他这街头混混并无二致。街头混混虽然下作,但也讲个义字,讲究个雪中送炭,绝不趁火打劫。而燕赵两国,表面上之乎者也、道貌岸然,实际上是趁秦国政局不稳,将其公子扣于武阳,以谋重利。
最紧要的是绢帛落款处,新写的墨迹未干,张牙舞爪地凑成了三个字:贼你母!
白起愕然:“你……您,您真是公子稷?”
“在下早便说了,尔等不信,我又能如何?”嬴稷摊手道。
“当真要奚落燕赵?末将听闻,以公子所犯之罪,盗窃、霸抢、造伪,数罪并罚,必是极刑。还望公子三思。”魏丁抱拳道。
“肉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嬴稷正言道:“本公子盗窃、造伪不假,然绝不欺男霸女、硬抢他人财物!其余的,本公子也不多讲,听凭燕国处置!”
“好一个顶天立地!来人,拉出去!”一个声音传来。
魏丁扭头望去,此人正是苏代。
“诺!”狱卒得令,旋即打开门锁,将嬴稷驾起外拖。
“放老子下来!”嬴稷斥道。
苏代给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这才松手。嬴稷将衣袖抖了抖,又扯了扯衣襟,昂首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朝手心“噗”的淬了一口唾沫,双手上下一搓,然后用手心顺了顺、又压了压双鬓,斥道:“老子走得动。”
见嬴稷走,白起也跟着往外走,却被魏丁横臂拦住。“与你无关。”魏丁冷道。
“怎会与我无关?”白起急道:“足下方才所言之罪,盗窃、造伪,白起皆是主谋。”
“那好,一并杀了。”苏代道。
嬴稷回头,恶狠狠地朝白起瞪了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责骂:你当是办家家呢?这是杀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白起淡淡一笑,便迈开腿,小跑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