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锣敲响了。
杻阳坐在长条凳上,两眼无神地盯着门槛的方向,他脸色苍白,看起来毫无生气。
张老酒和丘大夫终于也都回来了,他们手上的灯笼都灭了。
丘大夫一脚跨进门,就跑去问瘫坐着发呆的杻阳:“怎么样了?”
见杻阳不说话,丘大夫又看向了靠在墙上的神婆,神婆也没搭理他,屋子里的其他人也一个都没有搭理他。
张老酒看了一眼杻阳,又扫视了屋子里的其他人,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折腾了一夜,明显身体有些吃不消,两腿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他走到神婆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老婆子啊!”
张老酒说着,眼泪开始往下掉。
神婆也是被张老酒的这一举动给吓着了,连忙把张老酒扶起来,“哎呀,你先起来,你起来。”
原本呆坐着的杻阳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也回过神来,跟着父亲,扑通一声跪下,但他跪的不是神婆,而是张老酒:“爹,是孩儿的错,是我的错啊,爹!”
张老酒不明所以,流着老泪的皱脸疑惑地看向杻阳。
屋子里的丘大夫和壮汉一人一个,把张老酒和杻阳从地上拉了起来。
父子俩被搀扶着,在长条凳上坐下了。
张老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握住了杻阳的手,疑惑地问道:“孩啊,怎么回事啊?”
杻阳反过来握住了张老酒老茧皲裂的手说道:“爹,这都是我的错啊,是我害了娘,你当年就不应该把我捡回来啊,爹,是我的错啊!”
张老酒被杻阳握住的手一抖,身子僵直地坐着。旁边的人听了杻阳的话也都心里一惊。原本藏的好好的一个公开的秘密,到底是怎样被杻阳知道的,丘大夫和其他人的心里都开始怀疑起了书生。
张老酒把手掌朝上,父子俩的手相互握着,“儿啊,你,你都知道了?”
杻阳点了点头,却没有接张老酒的这话,“爹,我舍不得娘,我们一定要把娘救回来!”
张老酒越发地糊涂了,他看了神婆一眼,又盯着杻阳,“儿啊,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丘大夫也是听得稀里糊涂的,问道:“是啊杻阳,你说到底是怎么了?”
杻阳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把自己回家去寻张婶主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一遍。
张老酒和丘大夫听完,都是一惊,神婆和丹医生两人再听一遍,也免不了惊讶。
张老酒嘴里念叨着:“但是,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会这样啊?”
神婆对这个问题已经想了很久了,她问张老酒说道:“你们家平日里跟姓王的那家人关系怎么样?”
张老酒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关系不错啊,处的很好,老婆子以前还经常说,自己就和王丫那小妮子一样,年纪轻什么都不懂,就怕做错事,现在年纪大了慢慢的就好了。”
神婆追问道:“你们两家有没有闹过矛盾?有没有发生过争吵的事?”
张老酒努力地回想着,他一般很少会去记跟人吵架的事,以前除了书生和自己不太对付之外,就没有别人了,况且现在书生都成了杻阳的老师了,“没有啊,印象中从来都没有过啊,那也是穷苦人家,很多年前跟我们一样,也都是逃难过来的。”
神婆忽然打断张老酒,开口问道:“他们家的孩子呢?”
张老酒看了一眼杻阳,说道:“他们也算是老来得子,孩子才几岁大,平时体弱,怕生,但是跟我们家亲近,我们老两口都把他当孙子看待的。”
丘大夫忽然说道:“会不会是张婶喜欢孩子,你们两家关系也特别好,你们还把孩子当孙子看,所以主魂才会跑到他们家里去的?”
神婆啐了一口丘大夫,说道:“呸,你不懂就别乱说,打断我想事情。”
丘大夫没再说话,扭头生气地去看神婆。
杻阳问道:“但是,为什么娘亲看见我会跑呢?”
张老酒也想起了什么来,问道:“对啊,而且为什么杻阳和小王他们都能看到她啊?”
神婆垂下了眼睑,在屋里踱起步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对着张老酒说道:“你是在哪里捡到这孩子的?”
张老酒有些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看了看杻阳,嘴角微微抽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杻阳也看了一眼张老酒,开口说道:“是杻阳山上,在杻阳山的深处。”
神婆又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杻阳接着说道:“南帝天正八年九月二十,那时候天气已经挺冷的了。”
张老酒,丘大夫,丹医生,甚至还有那个壮汉,听了杻阳的回答,心里都是又惊讶又不忍,对自己的身世知道的这么清楚,杻阳肯定是经历过很深的自我挣扎,这些事情肯定都是书生告诉他的。
张老酒轻轻地喊了一声:“儿啊···”
神婆却打断了他,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你准确的八字,但是从你被捡到的这个时辰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太冲的命格,但是为什么会看见你就跑呢?”
张老酒此时犹豫着,开口说道:“神婆······”
众人纷纷看向张老酒。
张老酒接着说道:“我捡到杻阳的那天,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众人都是一惊,神婆跳到张老酒面前,急忙问道:“什么事?”
张老酒转头看了看杻阳,杻阳冲着他点点头,张老酒才说道:“当年我是在山上迷了路,差点被老虎吃了,是,是有一头鹿蜀救了我···”
张老酒话还没说完,众人就都开始震惊了,从来没有人见过鹿蜀,这种上古神兽据说在千年前的三界大战时早就已经灭绝了,现如今这世上几乎已经没有了神兽,张老酒居然见到了鹿蜀。
神婆惊讶地拔高了声音:“你确定是鹿蜀?!”
张老酒继续说道:“我不确定,但跟传说的很像,而且鹿蜀救了我之后,带着我进入了杻阳山的深处,在一个洞穴里,我看到了杻阳,那时候一共有六头鹿蜀,应该是它们一起在养着杻阳,但是小孩子需要奶水,它们养不活,所以正好碰到我,于是我就把杻阳抱回了家里来。”
张老酒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众人都不敢相信杻阳的来历居然这么让人吃惊。
神婆开口了,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鹿蜀据传说是上古神兽,性情温和,能够福荫一方,这跟杻阳的娘看见他就逃走有什么关系吗?”
众人都不敢说话,就怕打扰了神婆的思路,神婆忽然冲着张老酒问道:“你捡到杻阳的时候,还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张老酒有些慌张:“没,没了,真的没了,还有就是鹿蜀踩碎了我的酒葫芦,所以后来我回家后就戒了酒了。”
神婆又继续逼问道:“杻阳呢?你见到他的第一眼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
张老酒闭起眼睛回忆着:“当时他一直在睡觉,但是那时候山洞里太黑了,只有鹿蜀身上发出来的光,后来,后来天一直都不亮······”
神婆听到张老酒说起天不亮,忽然凑上去,把张老酒吓地往后倒:“你说天不亮?天不亮是不是?”
张老酒点了点头。
神婆又转头面对着杻阳,急切地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杻阳缩着脖子,也被神婆的样子吓到了:“一十七岁···”
神婆回身走到门口,自言自语道:“一十七岁,一十七岁,没错了,不会有错了,神兽,异象,应该是这样的······”
众人看着神婆的样子,都不敢上前去打扰。
过了一会儿,神婆低下头,双肩耷拉,像是泄了气一样,回过身,对着杻阳和张老酒说道:“我就是在十七年前放弃了学医,跟了一个神明教的仙人走了。”
众人愕然,就连丘大夫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神婆接着说道:“不过后来,那仙人被杀了,我也就阴差阳错的遇上了个神婆,神婆死后我就接过了她的衣钵,也当了神婆,当年那个天总是不亮的异象,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算是一种警示,但具体是什么警示,却是谁都无法参透的天机;”
神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脑袋,随后又看向杻阳,“所以杻阳你正好是在那天被你爹捡到,你又是有神兽护佑,所以你命里会带有一股神兽的傲气与戾气,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娘亲的主魂见到你,才会逃走的。”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张老酒也没有再去看杻阳。
杻阳忽然打破了沉寂,问道:“那我娘现在还有救吗?”
神婆皱着眉头,伸出一只如同枯树枝一样的手示意杻阳不要说话,她正在想办法,过了好一会儿,神婆才又说道:“现在除非有仙人在,要不然真的没办法了······”
杻阳上前一步:“这么说,我娘亲会死?”
一个“死”字,惊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神婆无奈地回答道:“眼下已经是五更了,你们再去找找看吧,把张氏的主魂找回来,我试试强行把魂魄镇住,其他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张老酒担忧地问道:“这样可行吗?”
神婆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杻阳:“主魂现在可能受伤了,你们去家里的前前后后都找一遍,找到之后把符箓烧了,让主魂进到灯笼里,然后马上带回来给我。”
张老酒和丘大夫两人又重新点起了灯笼,走出了医馆。
杻阳站在庭院里,看着即将变白的天际,脑海中思绪万千,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神婆走到他身后,安慰道:“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想躲也躲不掉。”
杻阳没有说话,他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书生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之后,他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了出口,可以正视自己的出身,但现如今,他的身世又导致养母遭难,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养父,怎么面对书生,甚至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
神婆见书生没有回答自己,便走进了屋内。
杻阳忽然转身,问神婆:“请问?”
神婆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杻阳,笑道:“直接叫我神婆就行了。”
杻阳忽然对着神婆拱手作揖道:“失礼了。”
神婆平日里也是闲散惯了,摇摇头说道:“不必不必,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杻阳放下手,一脸沮丧地说:“您以前跟过仙人?”
神婆哼哼一笑:“算是吧,没跟多久,那仙人就被杀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逃出仙山的,所以被教内视为了叛徒。”
杻阳又问道:“要是那个仙人在的话,或许能救活我娘亲了。”
神婆像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仙人给过我两颗丹药,说来惭愧,一颗我用来救自己了,另外一颗后来当了神婆,用来救了一个小孩子。”
杻阳听到神婆提起丹药,心跳忽然加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呼吸也忽然堵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憋得通红,杻阳又弯腰鞠躬,以此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沸腾:“多谢您今晚的相助,在我爹把我娘主魂找回来之后,还得请您多多帮忙。”
神婆注意到了杻阳的变化,但她只是以为杻阳是因为过于伤心才这样:“放心吧,我会的。”
杻阳行过礼后,迅速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