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老爷子今年六十六岁,以这个年代来说,算是高寿了。康家在他这一辈是兄弟三人,康家老爷子行二,上面还有个嫡亲的大哥,下面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原本是轮不到他掌家的。不过,命运就是这么作弄人,经商天赋远超自己的大哥,在押送银钱的路上遇上了连日的暴雨,山体滑坡,整个车队全被埋了。等到康家人赶到救援时,连个尸骨都没找到,除了坍塌的山体和冲毁的官道以及散落的银锭之外,整个车队没有一个活口。康老爷的亲爹听了噩耗,当场就背过气去了,醒来后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全家人吓坏了。
康老爷到现在都记得,当时他已经二十六岁,比起大哥来,他着实没有经商的天赋,胆子又小,为人懦弱,所以家里人也没指望他能撑起这份家业。索性就由着他的性子来,自打十六岁起,康老爷成了远近闻名的浪荡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每日花钱如流水,好在家里有钱,自己大哥也宠着,手里就没断过银子。二十岁成了亲,娶得是太原城王家的三小姐,王家是世代官宦门第,三小姐虽然不是嫡出的,却也算门当户对。不过康老爷当时年轻,没把人家王小姐当回事,平日里依旧我行我素,不过王家三小姐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不出一年就将康老爷收拾的服服帖帖,后来两人有了儿子,康老爷忽然就收了心,不再出去胡作非为了,跟着自家大哥学着做生意,许是没有做买卖的天赋,也许是老天爷不眷顾,几年下来,康老爷做的几次买卖都赔了,连本钱都没剩下几个,也就死了这份心思,一门心思在家待着做个逍遥的富家翁。平日里教教孩子们课业,或者约上几个朋友喝喝酒酒,下下棋,小日子也挺好。
他这一房是康家当代家主的嫡系子弟,大哥是下代的康家家主,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康老爷子也没有抢班夺权的野心,每年的分红银子就有一万多两。他成家后,房里人口又少,小日子自然过的滋润。谁能想到大哥说没就没了,二十六岁的自己,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成了康家的家主,上上下下十一房本家,三五十家偏房,上千口的身家性命一下压在了他的身上。那一年,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好在自家亲爹虽然瘫在床上,可脑子依然清醒,先是用霹雳手段压制了蠢蠢欲动的三房和五房,然后通过威逼利诱,逼着其余的几房嫡系承认了自己的家主地位,最后则是收缩各地商铺。除了核心的业务和铺面,其余的全部卖掉,这才保住了康家不被其他家族鲸吞狼咽了。都说商场如战场,一年的时间了,足够自己站稳脚跟,可惜自己天赋有限,比起大哥来实在差的远。屈指算来掌家四十年了,康家的资产才刚刚恢复到四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时刻的水准,别人都说康家家资千万两白银,富可敌国,可只有自己这个康家的家主才知道,四十年前康家的资产就已经过千万两白银了,仅家中的现银就有三百万辆之多,几乎控制着整个长芦盐场的产量和销售,京师,直隶,山西,河北,陕西,甘肃,蒙古的粮食贸易的近七成都掌握在康家手里。现在呢?长芦盐场只有三分之一还在康家手里,粮食贸易只有京师,直隶和山西还占据着上风,其余的都被别人瓜分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过来,康老爷子明白,自己最多算个守成之人,实在做不得开疆拓土之事。原想着在后辈中能培养出一个更好的接班人,可以撑起康家的门庭,可惜天不遂人愿,康家的下一代们更加不堪,要说吃喝嫖赌花钱享乐,他们个个都是高手,说起经商赚钱打理生意的却一个没有,活脱脱一群败家子。光想想就能让康家老爷子气的咬牙切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就在老爷基本绝望的时候,更大的打击来了,朝廷缺铜,内务府直接上奏皇上,指定康家作为特选皇商,每年需去为朝廷贩回三十万斤铜的定额,否则就要缴纳与铜价相等的罚银,这简直是坑人没商量。康家虽然也做海上贸易,却不是主业,手里的七八条海船,每年也不过是贩些丝绸,药材,生丝,茶叶,瓷器去朝鲜或者日本售卖,挣个辛苦钱罢了。至于出海为朝廷贩铜,莫说没有门路,便是手里的船也不够啊!好在内务府也没有赶尽杀绝,康家拿到了去日本贩铜的特许权,而不是去更远的南洋菲律宾,否则康家非得家破人亡不可。
束手待毙不是康老爷子的习惯,一方面让人加紧给海船备货,赶快出海去日本找门路,一面花重金向天津水师衙门隶属的造船厂下订单,扩充商船队的规模。最后则是悄悄找门路打听,看看到底是谁将这苦差事派到康家头上的,总要将敌人揪出来才好进行反击,不然总有人盯着康家下手却不反击,难免会让人觉得是康家是软柿子好欺负呢。做好这一切,康老爷子又思量着得再准备一条后路,恰在这时,康家钱庄天津号的管事回总号述职,无意间说起苏贞百里的事情,从拍卖田亩到提前储备食盐,靠着盐慌赚了个盆满钵满,再到县试府试院试连中三元,最后得中乡试解元,接着筹划汇丰钱庄,发行的汇票商票期票等大受商家追捧,种种神奇让康家老爷子大为震惊。仿若见到了自家那位经商天赋奇高的大哥再生,心里的好奇便再也压制不住了,又派专人详细打听了苏贞百里的境况,更加确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康家以后的退路必定在此人身上,这才有了此次京师之行,明着是为了坐镇京师,完成朝廷交予的贩铜任务,暗里则是要与苏贞百里交好,以便两家能够合作,给康家留条安全的退路,而双方的介绍人非徐家不可。
若算起来,徐翰林和康老爷是连襟,康老爷的嫡妻是徐翰林嫡妻的堂姐,都是太原王氏,两家之间也是常年走动,人情往来不断,现如今苏贞百里算是徐翰林半个弟子,和徐闻既是结义兄弟,又是乡试的同年,关系自然近的很,他做这中间人,简直太合适不过了。不过徐闻这两年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做事不如以前莽撞了,牵线搭桥没问题,但此事关系康家生死,又是皇上钦定的事情,若是自己参合的过深,对徐家未必是好事,所以打定主意只做壁上观。
下午时分,苏贞百里依约到了徐府。康老爷子虽然年岁比较大,但身体不错,整个人红光满面,看起来精神的很。双方都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是结交一下,互相见个面罢了,实质性的东西一概不谈,只说些风花雪月风土见闻,徐翰林作为主人,自然是在席的,徐闻与安定远算是坐陪,苏贞百里与康老爷子各怀心思,都有意结交对方,说起话来自然客气。一顿宴席下来,宾主双方气氛融洽。临走之时,康老爷子又送了苏贞百里好些礼物作为见面礼。苏贞百里也不客气,笑着让下人收了。几人互相道别后,各自散去。见着大家一脸假面般的和气,倒把徐闻心里闹得有些发毛,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翰林端坐在书房里,手里捧着茶碗,眼瞅着自己儿子坐那里一会愁眉,一会叹气的,心中有些好笑,明知故问道:“你这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遇到烦心事了?”
徐闻捏了捏下巴,说道:“父亲,我看姨父来时火急火燎的,恨不能当场便和二弟家合作,如今见了面,反而闭口不谈了,只说些风华雪月之事,莫不是变卦了不成?实在想不通。”
徐翰林呵呵一笑,教训道:“亏你也是读了书,中了举的人,岂不闻:天下之事,急之则丧,缓之则得,而过缓则无及。你姨夫精的像狐狸,你那二弟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人都清楚对方的目的,却又不主动挑明,这既是在考验彼此的耐性,也是在观望,看看对方是不是值得合作之人。”
徐闻点点头,说道:“这个孩儿知道,不就是傲鹰嘛,看谁先熬不住,谁先撑不住,泄了气,谁在合作中肯定处于劣势呗。”
徐翰林点点头,稍微满意的说道:“就是这个道理,自古商场如战场,两军交战,首先讲究的就是气势,如不能在气势上压倒敌人,那十有八九要打败仗的。不过今日看来,终究是你姨父输了一招,他最后送礼这一步,是走差了。”
徐闻好奇的问道:“送礼?送礼还有送错的?”,徐翰林摇摇头,心里有些怨这个儿子不争气,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所谓礼下与人,必有所求。当他礼物送出去那一刻,就已经将自己的位置放低了,只是他自己没有觉察到罢了,倒是你那个二弟脸色不变,能坦然接受别人赠送的礼物,还能面色如常的与你姨父交谈,浑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相比早已是胸有成竹了。”
徐闻回想了一下,有些不信的反驳道:“不能吧?二弟今年不过才十六七,姨父都六十六了,只怕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还多,能被二弟玩于股掌之间?”
徐翰林听了呵呵一笑,没有解释,只说了句“拭目以待”,便将徐闻打发了出来。不过徐闻性格有些直,心说父亲就会卖关子,但是这事憋在心里实在不吐不快,索性到了第二日径直去了侯府,将心中疑问和盘托出。苏贞百里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也不怕他传出去,说道:“徐师说的不错,我们两家现在就是在拼耐力。看谁先沉不住气,谁先开口,谁在将来的合作中就会处于下风,不过我保证,侯府肯定不会先开口。”
徐闻好奇的问道:“为啥侯府不会先开口?”,随即醒悟道:“还真是如此,我自愧不如啊!”,又叹息道:“看来我姨夫这次要吃亏不少?没想到老人家一辈子精明,临了临了,却还是没有看清楚世道人心,真是应了二弟那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
追根究底,这次合作对于苏贞百里和侯府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有它也可,无它也行,不会影响汇丰钱庄的持续发展。但康家就不行了,此事可算是事关家族的生死,现而今皇上定了康家的贩铜之事,这事绝无改变的可能。那么此后许多年,康家就要替整个大清扛起提供货币原材料的重担,这副担子若是出了差错,身死族灭只在朝夕。说到底康家只要还是皇商,他就是内务府的一个奴才,连皇上的奴才都算不上,即便是再有钱,只要差事办砸了,内务府轻轻一抬手就能收拾了。若要摆脱做奴才的命运,唯有抓住机会,走出一条不依赖皇商身份不依赖内务府的生意,可是在这个时代里,这种机会几乎是不存在的。且不说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社会,工商业本就不发达,各行各业基本都被行会或者官府把持着,冒然越界也是商家大忌,真要手伸的过长,保不齐别人就和你拼命,须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在没有新行当出现,旧行当又被瓜分殆尽的情况下,康家急也没有办法。只能坐等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