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大司农府。
傍晚之时,大司农曹嵩一家在吃晚食。
说是一家,其实只有曹嵩和儿子曹操两个人,人虽然少,饮食却很丰盛,两人的几上都有七八个菜。父子二人喝的正是最近几年在洛阳开始流行的蜜酒。
这只是曹家日常的晚食,曹家可不是什么士族出身,不讲究勤俭节约,反喜欢奢华享乐。
曹家是汉朝著名的宦官费亭侯、大长秋曹腾之后。曹嵩是曹腾的同族本家,过继给曹腾做儿子。
依靠曹腾的权势,荫官入仕,在曹腾死后,继承了费亭侯的爵位,并步步高升到现在的大司农之位,位列九卿。
曹嵩不是清廉之人,身居高位,自然上下其手,贪污受贿,家中甚是豪富。
二人吃饱喝足,让人撤去杯盘,上了瓜果和茶水。
此时正当金秋,瓜果繁盛之时,四盘瓜果一盘甜瓜、一盘梨子、一盘橘子,还有一盘葡萄。
茶水却不是汉时流行的茶汤,而是用沸水冲泡的清茶。
曹操是曹嵩的嫡长子,自幼享受惯了,看到瓜果茶水上来,自顾拿起来吃喝。
曹嵩心中有事,摘下两粒葡萄,并未送到口中,而是怔怔出起神来。
曹操对这甘甜多汁的葡萄甚为喜爱,没一会就已经吃完一串,抬起头来才发现曹嵩在一边发呆。
“大人,可是朝中遇到了什么劳心之事?”
曹嵩被曹操惊醒,回过神来,“到没什么劳心之事,只是看到眼前之物,有些感概。
孟德,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所吃的这个葡萄、喝的这个清茶、还有适才饮的蜜酒都出自扬州江东?”
“知道。
这葡萄本是产自凉州,是西域外邦传进来的,本是及其稀有之物,近几年被引种到了扬州,才多了起来。
那蜜酒是用甘蔗酿的酒,这甘蔗本产自交州,古称柘,可以用于制石蜜,近几年被引种到了扬州,才起了甘蔗这个新名字,近来洛阳富贵人家流行的红糖、蔗糖都是这东西制作的。
还有那茶水,茶之一物,古已有之,据传是神农氏传下,只是我们以前惯用的是茶汤,沸水沏茶之法,则是近几年自扬州传入洛阳。”
听到曹操解说如此清晰明白,曹嵩略有些惊讶。这个儿子他太了解了,自幼任侠放纵,整日与一群贵家子弟飞鹰走狗,并不喜欢治学,更不要说通农事了。
“孟德如何知晓的这般清楚?”
曹操得意一笑,略带显摆“大人,你既然做了大司农这个官职,那新刊印的《农书》,我岂会不买来一观?”
曹嵩看这个儿子居然如此孝顺,心中高兴,微微点头“孟德,你可知这《农书》是何人所著?”
“大人,这《农书》是丹阳人丁宽丁子厚所著,我不但知道,还和这个丁子厚曾有过一面之缘。”
“哦?你识得这丁子厚?我怎不知?”
“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还是熹平年间,汝南袁绍袁本初的嫡母去世,我前往汝南吊唁之时,与丁子厚见过一面。”
“这么说,这丁子厚与袁家交厚?”
“好象不是,当时丁子厚还只是一个刚刚束发的童子,跟在他师兄身边而已,他的老师是前度辽将军徐淑,他师兄徐璆徐孟玉现在就在洛阳做太尉掾。
当时他们是与汝南许邵许子将一起,这徐孟玉早年也在洛阳读过太学,与许子将极为交好。
不过这徐孟玉性情很是刻板,太学之时,与我和袁本初虽然也偶有往来,却并不投契,他去袁府吊唁,应该只是适逢其会。”
曹嵩听到丁宽与袁家并无太深瓜葛,才点了点头,“孟德,你既然看过这《农书》,可有何感悟?”
曹操此时已经二十七岁,此前也曾出任过顿丘县长,目前在洛阳做着议郎的官职,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大汉官员。听到曹嵩所问,正色回答:
“这《农书》主要论述农耕之术,内容包罗万象,几乎覆盖了我大汉所有的耕作之物。且书中所载,十分详尽,如果书中所载之法确有实效,又能够在大汉广为采用的话,大汉之钱粮产出有望提高两三成。
农者,国之本也。这《农书》所言如真的有效,巩固国本,功莫大焉。日前我去看望乔玄乔公,他也在观此书,而且颇为赞叹。
大人既为大司农,何不着人验视此书所载,如所载为真,则可以行文州郡,推而广之,也是大功一件。”
曹嵩虽贪,却不是昏庸官吏,反而久经官场,老奸巨猾,较之年轻的曹操稳重了许多。
摇了摇头“孟德所言过于乐观了。我早已着人尝试此书中之法,那书中所记载的曲辕犁、八牛犁等农具,也已让工匠打造完毕,正在试用。
只是这农事不比其他,一年只能耕作一季,验证改良农耕之法耗时漫长,且《农书》中也有言明,其中所载之法,皆基于扬州酷暑之地的气候、土壤,移入中原尚需根据中原的气候、土壤不同,再做改良。
这《农书》推广之事宜缓不宜急,最忌急功近利。这农耕改良之法贸然全面推广,一旦出了差错,弄不好就是大面积的绝收,极易激起民变。
若如此,别说大功,这是要抄家灭族的罪过。
农耕改良,非十年之功,难见成效。要达提升国本之效,更需二三十年方可。届时,我那里还会在这大司农之位上,恐怕已经化为黄土了。”
“那岂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曹嵩自信一笑“我曹家树上的果子,岂是别人想摘就能摘的?
我们先不动声色小规模试验几年,三五年后,带验证无误,我自会上书天子,安排我曹氏族人负责推广之事。
只是我们当今这位天子,年轻气盛,未免容易急进,在未能验证此《农书》内容之前,我根本不敢声张,若被天子获悉此事,他恐怕不会有耐心等待如此之久,一旦天子下旨贸然推行,出了差错,恐怕还是要我们这些臣子出来顶罪。
其中凶险,孟德不可小视。”
“大人所言极是,操记下了。”
曹操是曹嵩唯一的儿子,也是未来内定的曹氏族长,一向非常聪敏,很得曹嵩厚望,只是此前性格有些跳脱,不够稳重。
曹嵩看到曹操免官回老家读了几年书之后,性子终于沉稳下来,心中宽慰,看来这个儿子可以挑起更重的担子了。
“孟德,我知道,这些年,你被夹在士人和宦官之间,很是苦闷。但这也是实属无奈,你心中对你大父(爷爷)且不可有怨言。”
曹操闻言,脸现苦闷之色“此事不需大人开解,我已不是年少无知之辈,此中关窍,早已想的清楚。
我曹家虽是大汉开国元勋曹参之后,但却非嫡脉。自嫡脉断绝之后,族人未能继承先祖爵位,家族就日渐衰落,虽然家族人丁颇旺,奈何已被挤出朝堂。
若非当年大父忍辱舍身入宫,哪有我曹家今日重回洛阳之机?
大父虽为宦官,却与士人相处和睦,对士人多有恩惠。
要怪也只能怪曹节、王甫、张让、赵忠这些宦官,弄权乱政,挑拨党祸,与士人仇恨越结越深。反使我曹家受了他们的牵连。”
曹嵩看曹操见识如此明白,心中欣慰。“如今这些宦官,都是当年你大父的随从弟子。你大父尚在之日,权势绝不下于如今的曹节、张让。
当年你大父虽然也提拔亲族族人入仕为官,却严禁族人跋扈横行,得罪士人,反而一直与士人交好。
为何如此行事?你大父当年有明言教导。
士人根基,在家族之内,先辈努力之积淀,可荫泽后人。土地田产、家学渊源、交情人脉皆可由后人继承,因此士人多有累世公卿之家,可千年不绝。
宦官为无根飘萍,权势来自天子信赖之情,此情只系于宦官本身,无法泽被后世。宦官一旦身故,其辛苦经营之权势,必移至其余宦官。皇家之感情亲厚,最多延及假子,一代之后,必然断绝。
从未有闻,宦官之势,有父死子继之事。当前得道的宦官,张让、赵忠等人皆为短视之辈,不明家族长远传续之道。
乃翁(你爹)我这一辈,可以继承你大父的遗泽,也可以为你这一辈铺垫一些前程根基,但我这一辈人老去之后,你们要想继续振兴家族,就只能和士人一样世代积累。
这也是为何我支持你亲近靠拢士人的原因。
未来我曹氏若想再次成为豪门大族,必须改换门庭,割裂与宦官的关系,转为士人家族。你需向你大父一样,忍辱负重,为我曹氏子孙立住根基。”
曹操自然知道此前曹嵩为他擦了多少屁股。
当年党锢祸发,士人与宦官仇恨日渐加深。还在太学读书的曹操,忽然之间从被人围绕追捧的高官公子,被打为“阉宦遗丑”,受到士人厌弃。
年轻气盛的曹操那受的了这个,为表明自身清白,不惜偷入张让府邸搅闹,又在出任洛阳北部尉时,用五色棒打死了小黄门蹇硕的叔叔,这些事都是曹嵩出面摆平的。
那时曹操年轻,曹嵩只是在行动上护住曹操,今天却把这里面的因由讲透了。
曹操此前心里还曾腹诽过曹嵩与宦官走的太近,今天听了曹嵩的话,才明白曹嵩的苦心。
过往一幕幕从心中慢慢闪过,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一变“大人,当年我那远方族叔曹鸾上书之事?”
曹嵩脸现心痛之色,“转换门庭,不是只靠嘴上说说的,你当年所为,不过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代表不了曹氏家族。
取信士人是需要投名状的。你族叔上书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后果,他是在用命在为你们这一辈铺路。你未来会继承族长之位,记得善待他这一支的后人”
熹平五年(176年),永昌太守曹鸾上书请求开党禁,天子震怒,直接用囚车将这位太守押倒洛阳,拷打致死。这还不罢休,下旨要求各州郡,重新清查党人,凡是党人的门生、故吏、父子、兄弟,还在当官的,全部免官禁锢。
这位曹鸾,也是沛国谯人,正是曹操的远方族叔。曹家想在宦官与士人之间左右逢源,自然不能让曹氏的嫡亲之人来做这件事,否则就会和宦官彻底结怨,只能用远房亲族。
曹操久在洛阳,被拉出去砍头、下狱打死的官员听到太多了,他的好友兼堂妹夫濦强侯宋奇就是被天子下令处死的,因为他和宋奇交好,也被免了顿丘令的官。
宋奇是典型的外戚,祖上是大汉的开过元勋宋昌,他的亲妹妹就是当今天子的第一任皇后--宋皇后。
宋皇后是士人认可的良家女、贤良淑德之人。宋家虽是外戚,却与士人走的比较近。
可惜这位天子成年之后与士人关系快速恶化,当然看着这个宋皇后和宋家越来越不顺眼,光和元年(公元178年),皇后宋氏被废,打入冷宫,皇后父亲不其侯宋酆及诸子皆受牵连,下狱被诛。
宋家被族诛,曹操赶到洛阳想为自己的堂妹和堂妹夫收尸都不行,自此之后,曹操算是真正看到了朝堂的险恶。
不过今天第一次听到族中的秘辛,曹操更加震撼的无以复加。
曹嵩拿起几上的茶碗,慢慢喝了几口,等到曹操的情绪有所平复,才再次说道:
“孟德,原本我以为,我曹氏只有夹缝中求存、选择适当时机投向士人一条路,可此路极为难行,时机选择、火候拿捏都需及其小心。
不过,看到这本《农书》,我就知道还可以走另外一条路,此《农书》于我曹家而言,是一个重要的机会。”
“大人是说,我曹氏要跳出士人、宦官之争,以推广《农书》为契机,走干臣能吏之路?”
曹嵩微微点头,“你族叔曹鼎曹景节,不日就要南下扬州,出任吴郡太守,他这次南下,就是要把这本农书里的东西弄清楚。”
曹操微一沉吟,既然父子交心已经到这个份上,那自己的想法也应该说出来了。“大人,这几年我在谯县老家潜心读书,也想到了另一条路。”
“哦?孟德所想是何路?”
“军功!我大汉自前几年远征鲜卑失败后,北方边患日重,凉州羌乱更是百年未绝。我有志做个大汉的征西将军,在战场上搏一个封侯荫子。”
“孟德,上了战场,刀枪无眼。且朝中士人一向对武人多有压制。”
曹操冷笑一声“士人以圣人门下自居,又何曾真正看得起干臣能吏?恐怕在士人眼中,非明经者(士人认可的精通经学之人)皆为异类。走军功之路,至少可以同样有机会跳出士人与宦官的争斗漩涡,为我曹氏扎稳根基。”
“孟德所言也有道理,只是此事不急,还需慢慢筹划。倒是那丁宽丁子厚已经到了洛阳,此人行事离奇,颇多出人意表之处,又与我族大计有极大关联。孟德既与他是旧识,可与之多做联络,细细观察。”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