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学堂的姑子,都是没有订亲的。陛下的选妃,让庶女们着紧,而各大家族的宴会,则让这些嫡女也有点上心。一时之间,她们连课也没心上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着。
从这些闲聊中,张绮不止一次听到了萧莫的名字。世家子弟没有几个成才的,萧莫是其中少有的俊彦,这次陛下取士,他肯定会在其中。以他的家世门第,只怕一入仕便是显宦。
说到萧府前有萧策,后有萧莫,一时之间,连张氏的这些姑子们,语气中都带着酸味。
第二天,张锦放出来了。
她一出来,便令人传唤张绮。
她找张绮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萧莫。张绮记起大夫人的警告,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她也不敢拒绝张锦,当下低着头,跟在阿蓝的身后,朝着张锦的院落走去。
刚走到一处花园,旁边的桃树下,便传来张轩的叫声,“告诉你袁之煦,我张府也有才艺绝伦者。”说到这时,他叫道:“去把绮姑子叫过来。对了,让她带上一张手帕,我倒要让这几个庸才见识一下,何谓绣画奇绝。”
他这“庸才”两字一吐,四个少年郎君同时哇哇大叫起来。叫声中,一个清秀的少年说道:“快去快去,我倒想看看你家轩郎常挂在口里的阿绮是何方绮秀!”
一仆人应了声,转过头来。这一转头,他便惊喜地叫道:“郎君,绮姑子在那呢。”他伸手朝着张绮一指。
瞬时,好几双目光同时看向张绮。
没奈何,张绮转过头,屈膝福了福,唤了一声,“九兄”后,在张轩得意的笑声中慢慢走近。
她来到了众少年之前。张轩大步走了过来,他伸手握着张绮的手臂把她一扯,道:“阿绮来了更好,这几个人胆敢小看我张氏子。对了,你手帕带了没?”
手帕?她现在哪里有什么手帕?都给落到萧莫那里了。
不等张绮回答,一个少年已大声叫道:“这个阿绮,你且抬起头来。”
年少的郎君,看到同样年华的姑子,哪有不想看看对方的长相的?
张绮抬起了头。
她这一抬头,四个少年同时失望了,朝着张轩笑的笑,踢的踢,一少年怪叫道:“才不知如何,可这相貌,差班婕妤远矣。”
这声音一落,又是一阵怪笑声。
张轩大恼,嘴一张刚想辩解,看到张绮便又闭上了嘴,只是那唇角,不免轻蔑地扯了扯,鼻中还发出一声不屑地哼声。
他这动作,别的几个没有看到,那个面目清秀,身材瘦长的袁之煦却是看在眼里。他好奇地盯着张绮打量两眼,没有向张轩直接质问,而是问道:“小姑子,你的绣画呢?拿来看看。”
声音中带着些许热切。
另外几个少年见状,同时大笑起来。他们推着袁之煦,怪叫道:“好你个之煦,张轩唬你的,你还真上心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张绮和袁之煦挤眉弄眼的。
张轩哼了一声,懒得理他们,而是转向阿蓝命令道:“去阿绮的房中,把她绣的手帕拿一块来。”
“是。”
阿蓝应了刚想退下,一侧的张绮已清脆地说道:“九兄,不用的。”她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对着张轩伸出手来,“九兄,借笛一用。”
“去,拿支干净的笛子来。”
“是。”
转眼,一支崭新的笛子便送到了张绮手中。看着张绮接过,张轩低声问道:“你真会?”
张绮朝他眨了眨眼,低声笑道:“自是会的。”
说罢,她侧过身,面对着随着春风簌簌落下的桃花,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而这时,一个少年正笑了起来,“小姑子也想吹笛?这你可错了,之煦便是大行家……”才说到这里,他的笑声一哑,旁边的众郎君,嘻笑声也是一止。
远处的西苑,还有胡笳子幽幽传来。右侧近处,更有几个年少姑子的嘻笑声。
可这所有的声音,他们都听不到了。
笛声如春风,飘荡而起,飘荡而过,飘荡着,掉下了一地的花雨和泪。
张绮于此道本有天赋,技巧方面毫不逊色于他人。与众不同的是,她的心思曲径通幽,早已知悉了世间欢乐愁苦。
饶是如此,这曲子还是清越的,它是一支单薄的病弱的飞燕,一次又一次地欢舞于春光中。它的美,它的生命,只有这个春天的灿烂,它是无力冲向天空的,可它依然一次又一次,非要在这一地的春风春雨中,流下一道绮艳的霞光。
远处的嘻笑声也越来越小。
就在众郎君听得如痴如醉时,笛音止息。她缓缓回头,把笛子交给旁边的仆人后,她朝着张轩和众郎君一福,低声道:“阿绮心有愁绪,难免风月同恨。惹得郎君们不快了。”说到这里,她向张轩道:“九兄,锦姐姐还在等着阿绮呢,告退了。”
直到她退出老远,众郎君才清醒过来。
一个少年叫道:“好曲!”他摇头晃脑的,兀自还陶醉在曲音中,“春风春雨与春愁,当真好曲!”
另一个郎君则喃喃念道:“心有愁绪,风月同恨!好曲!”
面目清秀,身材高瘦的袁之煦则转向张轩问道:“你这个妹妹年纪小小,哪来的愁思,还风月同恨了?”
愁思?想到张绮要嫁寒门毓秀的梦想,张轩便直摇头,道:“不知她哪里来的愁思。”
袁之煦叹道:“不管如何,你家阿绮这笛,着实吹得好。”让他听了,那颗心忽忧忽喜,忽而飘荡于天空,忽而沉寂于寒夜。他自己也是个会吹笛的,可比起这小姑子,还是差得远了。
等有了机会,待要问一问,她的愁思由何而来。
正在这时,一个少年郎嘿嘿笑道:“阿轩,你这妹子着实有才。这笛吹得,可比之煦强多了。可惜长相次了些,不然我都要求娶了。你说是吧之煦?”
袁之煦看向张轩,直笑,“是有才,长相也可以。”
这话一出,怪叫声一片。张轩则是哈哈一笑,道:“还是之煦有眼光。”他没有想到凭张绮现在这样子,袁之煦都能觉得她可以。心下暗暗嘀咕着:看来今年便可以把阿绮的终身给定下。
袁之煦一直在看着张轩,见到他的表情,心中越发明了。
张绮跟在阿蓝的身后,朝着张锦的院落走去。
走着走着,阿蓝突然冷声冷气地说道:“恭喜绮姑子又展才艺了。想来不用多久,整个建康的少年郎君,都知道绮姑子是个大才女。”
张绮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的身份再卑微,也轮不到阿蓝这样的婢女含讽带刺的。
不过,她有一点说得对,自己的才名,会更响亮些了吧?
从昨天姑子们的对话便可以知道,自己上次驳到了陈教习后,那通玄善辩之名在权贵圈中,少有流通。
那个名头,再加上今日这曲,张氏有个才女的事,怕是会传开。
——自袁教习告诉她,张氏的郎主不可能把她许给一个寒门子后,张绮对于自己的前途已然迷茫。她现在只想着,自己的名头越大,张氏便越不可能随便处置了自己。哪怕是大夫人也不能!
房里,张锦失魂落魄地瘫在那里,见到张绮过来,她纵身一扑,扑到张绮面前,伸手握着她的手,张锦急急地问道:“阿绮,你见到阿莫了,他怎么说?”
见张绮低着头,她尖声道:“快说,他是怎么说的?”
张绮摇头,“他没有说。”
“你骗人——”张锦猛然退后一步,右手一扬便想甩张绮一个耳光。见她静静地盯着自己,那手掌又猛然一放。
她瞪着张绮,恨道:“你骗人,你骗人!呜呜,你骗人……”
声音越到后面,越是软弱。
其实她知道了一切,只是还不死心罢了。
张绮低着头,任由张锦一会哭一会尖嚎的。大夫人既然不想她提起萧莫的事,张绮便打定主意,从现在起,绝不在人前提半句!
张锦绝望之极,这一哭便没完没了。
张绮呆了一阵后,见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地溜出了房门。阿蓝看到她要离开,正准备叫住,却又住了嘴。
张绮没有回房,而是径自向她的父亲,张十二郎的书房走去。
书房中,读书声朗朗。
张绮站在庭中,倾听着父亲清朗有力的读书声,突然间涌出一股恨来。
她想问,你为什么要勾引我母亲?
她想问,你为什么勾引了我母亲,却不给她一个名份?
她想骂,为什么母亲死了,他却依然风流快活着?
可她什么也不能做。
不但不能做,她还要挤出一个笑容来。
张绮刚走到台阶下,一个童子走出,他看到张绮后,皱眉喝道:“郎君说了,读书时不许俗人打扰。姑子回去吧。”
张绮一怔,好一会才低头应道:“是。”
她缓缓向后退去。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了。
今天下午,萧府有宴。
正如学堂里众姑子所说的,这一场宴会,汇集了各大家族中的年轻姑子和年轻郎君们。
这将是一个姑子们争鲜斗艳,郎君们才情飞扬的宴会。
让张绮没有想到的,不但是她,连同张锦,也得到了参加这场宴会的资格!
大夫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这一转眼,便放她们去萧府与萧莫见面?
相比于张锦的欣喜若狂,张绮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稍稍妆扮一番,众姑子坐着各自的马车出发了。张绮没有马车,与院子里的另三个庶女挤在一辆马车上。
午后阳光灼灼地挂在天空时,马车驶出了张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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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