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之行后,我便心情没有大好过。经常想起骨瘦嶙峋的丁益许褚他们和阿恒家的惨状。心中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这么多读书人治理的天下会是这般景象。于是对自己所学也有了怀疑。
我想起了先生许劭,决定去向他请教。许劭本是汝南平舆人,自成年之后便四处讲学很少还家。因为在我曹府授课,顾我父亲为其在谯县置办了产业,离曹府不过二三里路程好方便我去讨教。
那日大雪我骑马前去,家中仆从说先生不在家中,打听后方知许劭有冬日垂钓的习惯。这会多半在北边的寒渊池垂钓。于是驱马前去,果然寻得。
只见许劭坐在一块大石之上,身穿蓑衣头戴斗笠,俨然一个渔翁打扮,显然是来了好一段时间,身上和头上积雪已厚。只见他鱼竿微垂,旁边放一竹笼。我走近前看,竹笼中却是无鱼,颇觉奇怪。
我按礼拱了拱手道:“先生,阿瞒今日到您家中拜会,家奴说您在这里,所以特地驱马前来。没打扰到您吧。”
许劭目不转睛的盯着鱼线,似乎并未听到我说话。我又叫声先生,他仍未应允。本觉得不妙,但看他神情祥和,和鼻中呼出的气又不似有恙。方知他定是到了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境地,不忍扰他垂钓。于是在旁边等了起来。
约莫一盏茶功夫,鱼线微动,许劭提线却是不见有鱼。而这时才发现我,笑道:“阿瞒啊,什么时候来的。怕是等了很久吧。”
我拱拱手道:“先生,我也是刚来,不想打扰老师,顾在此等候。”
许劭道:“呵呵,你找我必有事。我所教过的弟子中问题最多的一个是我老家太傅袁隗家的长公子袁本初,另一个就是你曹阿瞒啦。”
我问道:“袁本初是谁?和我年龄相仿吗?比我才华如何?”
许劭道:“袁绍这小子,长你两岁,论博闻强记不在你之下,虽小小年纪接人待物已有大家风范,称之人中龙凤亦不为过。我今日不与你详说,但有一日你深居庙堂凭所学匡扶天下之时终会遇到此人。”
我心下暗道:竟还有这般厉害的小子。
许劭打量我一下接着道:“阿瞒,你今天找我又有什么问题?”
我望向这百里雪景道:“先生,你道这雪是好还是不好。”
许劭笑道:“好雪,好景,好收成。这自然是好的。”
我道:“可近日我走访一些地方,发现大汉治下百姓苦不堪言。今冬这场雪,不知有多少百姓冻死,多少百姓饿死。这雪对他们来说也是好的吗?”
许劭低下了头,略有所思。片刻之后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是公正的,从来不会因你是好人坏人或者贫穷富贵对你怎么样,所以下雨下雪并不是它的喜怒哀乐,他从不会为某一个人而改变。我认为真正影响民生的不是天地,而是国家制度。”
我若有所思道:“对,是制度。可这制度就不能改一改吗?朝中这么多饱学之士难道都是睁眼瞎?看不到民间疾苦?”
许劭接着把头上的斗笠摘下任凭雪花打在头上道:“你看这雪还是会落在我头上。几千年了,人不戴帽子雪就会落在头上。然则天地并没有因此而在我们摘下帽子的时候不下雪。原因大概是这样的自然法则最符合天地长存之道吧。”
许劭停了停接着道:“而国家要想长久,也得师法天地。国家的稳固靠政策,而这政策就如天地中的自然法则一般。只要这个政策有利于国家长久稳定,便不会因为个人而更改。顾’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若守于中。’我大汉的制度几百年不变江山却还长存,这是得到验证的。因此朝廷中不会有人愿意为了百姓民生去大修体制。况且现如今国库亏空甚巨,朝廷已经需要依靠买卖官爵充盈府库,老百姓的苦难就更不会有人看到了。”
我接着道:“那这世间那么多做学问的人,就没有人能做出让所有人吃饱饭不受冻的学问?”
许劭叹了口气道:“很遗憾,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有这样的学问。但没有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我自读书以来阅尽世间疾苦,也想追寻这样的学问。如果不介意,我倒愿意与你做个同行者。”
许劭没等我答话接着道:“据我所知,自盘古开天三皇治世以来,没有一个朝代是可以让所有百姓安居不会冻饿而死的。孟子虽在见梁惠王时提出‘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可那终归是理想状态,因为一个国家不可能没有税收和战争。没有国家和军队,个人财产便得不到保护。而繁重的税收却又让平民百姓难得温饱。这本是相互矛盾的东西。”
我道:“那先生难道认为没有任何办法让天下百姓得到温饱吗?”
许劭道:“或许有,但是很难做。战国时秦国地贫国弱,而最终能富国强兵从而一统天下,皆因商君之法。变法是历代强国的根本。要想百姓能吃饱饭根本来说,是得先喂饱国家,国家富足税收充盈后剩下的才能留给百姓。而达到这一点的根源就是提高生产力。怎么提高生产力呢?我认为变法是唯一可行之道。”
许劭叹了口气道:“可惜前无古人,无从借鉴,需要制定亘古未有的政策,这是第一难。这第二嘛,历代变法皆会触动很大一部分当权者利益,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连吴起商鞅这样的大才都不得善终。在当今之世欲变法者除非权倾天下,否则易难有成。
第三便是行变法之事需要强有力的支持者,这便是皇权。当今皇上年幼,是个怎样的君王现在还不得而知。这三点都是极难的,一点尚且不易办到,何况三点齐聚方可谈成功。所以又有谁能做这惊天之事呢?”
我道:“这世间的事难说的很,看起来再难的事情也未必办不成。我虽生性顽略,但自小行侠好义,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人被欺负,现在是天下子民被欺负我岂能坐视不管。上天生我在这公侯之家,我若不起来做点事情还有谁会去做。如果非得一个改造天下的人,我想试试自己行不行。”
许劭欣慰的道:“想不到你有如此大的志向,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我道:“可我对律法一窍不通。先生可否教我。”
许劭道:“研习律法者并不一定能有变法之才,若想实施变法需研习法家之学。在结合当下的社会设立优化制度。这是一条漫长艰辛之路。而我能教你的也只是书上的学问,至于你最终能走向何方,连我也很难说了。”
我道:“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该干出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前方的路不管有多难我也愿意走,我想就从这法家的学说学起。”
从我记事起,我从未如此认真的对待过一件事情。我们这样的人家,似乎由出生开始做官就是注定了的。可曾经使我迷茫的是难道当官就是为了像祖父父亲一样结党营私聚敛钱财,或者只是为了光宗耀祖?对年少而从小富贵的我来说,这些都不够分量,不足以让我奋斗终生。可当我见到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少年们,以及听到那个我从未谋面的阿恒的故事。我心中便翻江倒海起来,我觉得我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哪怕我的力量很弱小,但我想变得强大,我想去改变这个世界。人生中第一次,我的内心是充实的,我不再怀疑。我曹阿瞒一定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