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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时间,风沙(5600)

    徐杰刚出门来,便有一人上前见礼,恭敬说道:“见过徐指挥使,我家主人有礼物相送,还请徐指挥使收下,收下之后,小人们也还回去交差。”

    徐杰点点头,看了看面前的车架,显然是猜出来了,只是车厢里传出的悲伤哭泣,让徐杰有些意外,所以连忙上前掀起了车帘。

    里面果然就是江映云,昨日徐杰知道有人跟着自己的时候,就故意做下了此事,故意在那遇仙楼大厅里与掌柜的谈了一番赎身的事情,也知道这事情必然被盯着自己的人听了去。

    这盯着徐杰的人是谁派来的了,徐杰心知肚明。所以对今日之事,徐杰也并不意外。

    车内的江映云,看到徐杰的那一刻,梨花带雨的脸,一脸惊愕。江映云本以为自己是被李家人赎了去,从此与情郎成了陌路人,此时车帘被掀开,看到的竟然是徐杰,似乎还反应不过来。

    其实这样说明了许多悲剧,是真的发生过的。两情相悦却不可长相厮守,在青楼风尘地,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青楼才子佳人的故事,大多时候,就只是故事,那一时的故事而已,美好的故事,大多没有美好的结局。

    若梁伯庸还是昔日那个梁伯庸,若是梁伯庸没有考中举人做了官,没有徐杰。这个两情相悦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论能保持多久,最后必然还是悲剧收场。梁伯庸也不可能倾家荡产去给江映云赎身,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这就是现实问题,梁伯庸虽然是富裕阶层,但是怎么也不可能拿一两千亩的良田,去换一个青楼女子。就算梁伯庸愿意,梁伯庸家里人也不会愿意。族人,长辈,兄弟,都不可能让梁伯庸做成此事。

    天下进士三年不过一两百人,能真正鲤鱼跃龙门发家致富的,也就是这些人。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显然绝大多数都会是这般悲剧收场。对于青楼里的女子而言,又是何等的残忍。

    徐杰露了个笑脸,说道:“江姑娘,下车吧,到地方了。”

    江映云似乎还有些疑惑,转头掀起车窗,也往外看了看,看到城东缉事厂的牌匾,转头似乎也明白过来,梨花带雨,成了满脸羞红的惊喜,羞臊让江映云并未立马下车,而是低着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徐杰倒是也不催促,回头与驾车而来的人说道:“你们回去吧,与你家主人说,就说礼物收到了,在下甚是喜欢,多谢你家主人费心,更谢你家主人慷慨。李总兵之事,在下一定加紧办妥。”

    那人闻言又是躬身,笑道:“徐指挥使,差事办妥了,小人便不多留,话语一定带到。”

    徐杰点头,几人转身而走,便是这车架,也留在了缉事厂门口,并未带回,相比于车内那个女子,这辆马车也就不值什么钱了。

    收这份礼物,在徐杰谋划之内,不然也不会在大厅里谈论这赎身之事,还故意让人听去。收这份礼物,一是因为徐杰此时没有那么多现钱,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进一步让李启明安心。

    有时候人的关系,并非是纳头便拜的动作与信誓旦旦的言语。特别是官场之中,大多数事情都在台面之下,纳头便拜与信誓旦旦,反而突兀,甚至让人觉得不可信。唯有这般的动作,方才能让人放心。

    徐杰需要时间,老皇帝需要时间,李启明也需要时间。京畿卫戍总兵李得鸣,也需要时间。

    徐杰欢天喜地往衙门而回,片刻就把梁伯庸寻了过来。

    梁伯庸一边跟着徐杰,还一边说道:“何事如此急切?三堂会审之事不远了,我那公文都还未整理妥当啊。”

    徐杰也不回答,卖着关子,带着梁伯庸往门外而来。

    “梁兄,且去车厢里看看。”徐杰笑道。

    梁伯庸好似还有些不耐烦,几步上前,掀开车帘,见到的那低头羞臊的江映云,错愕之下,又回头来看了看徐杰,然后又抬头去看车厢里的人。

    “梁兄自己安排着,小怜隔壁还有厢房,两人做个伴,我先忙去了。”说完徐杰已然转身回头,往衙门而入。

    那两人是喜极而泣也好,是相拥而乐也罢,徐杰也就不多看了。

    梁伯庸正要说上几句谢语,便看徐杰背着他抬手摆了摆,梁伯庸会心一笑,连忙上了车厢之内。

    今日徐杰,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心情当真不错。

    此时,长城之北,草原深处,天空一片蔚蓝,点缀着展翅高飞的雄鹰,雄鹰正在长鸣,似乎是发现了食物一般,欣喜非常。绿色的草,延绵到视野尽头,尽头之处,还有白色成群,缓慢而行。

    一个身形硕大的胖子骑马奔过,身后还带着马匹几十,口中笑着大喊:“二瘦,这厮当真难杀,好在你这一剑及时,否则今日又叫他跑了。“

    却还是这胖子口中,又回了一语:“他娘的,这些室韦人着实难缠。”

    便听胖子又道:“得跑,赶紧跑。”

    胖子一边打马,一边大笑,笑得畅快无比,好似这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人纵横。

    便听空气之中传来阵阵轰鸣,胖子身后,视野尽头的山岗之上,慢慢出现了无数人影,似乎也在原野之上看到了胖子的声音,呼喊大起。

    胖子回头看得一眼,便骂道:“你这胖子,胖成这样,叫着马匹如何驼得动!好死不死,又教人追上来了。”

    胖子又爽朗笑道:“追不上,追不上。且看我再换一马。”

    只见胖子手段非常,竟然能在飞奔的马背上直接换到另外一匹马背,身后绳索串了几十匹马跟着狂奔,可见胖子准备得极为充分。

    换马之后,胖子还探身去取了之前那匹马上挂着的铁胎弓,张弓搭箭,回头就射。

    箭矢而出,速度快到肉眼难辨,却也不见身后有人栽倒。

    又听人嘲笑一语:“那么多人,你都射不中一个,丢人现眼得紧。”

    “运气不好,运气不好。”胖子心虚解释一语,也是这胖子射术实在拿不出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射出去的箭,到底飞到哪里去了。

    西北横山之外,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终于走入了戈壁沙漠。怀中抱着西北直刀,斗笠在头,遮蔽着戈壁里的烈日,腰间有酒,汗如雨下。

    同行是一队商旅,商旅往西,要去的地方很多,拓跋党项人的地盘,回纥人的地盘,甚至塞尔柱人的地盘,西域之地,丝绸之路,即便早已不复盛唐威势,却也还是走得通商道的,风险大了许多,但是收益也更大了许多,只要收益达到了预期,风险自然还是有人愿意冒的。

    拓跋王,在这个随着商旅西出的汉子心中,是一个不可躲避的目标。拓跋王并非人名,拓跋王,就是拓跋部落之王。

    而今的拓跋王,名叫拓跋野,拓跋部落选王,必选先天高手,皇族之中后辈子嗣当真,先入先天者,一般而言,就会先得皇位。这个规矩,也让拓跋部落经常发生宫廷事变,因为唯武力争雄,不可避免的就会导致事变之事。

    好在而今的拓跋部,虽然有了新的拓跋王,但是老拓跋王还未去世,老拓跋王在,就让这拓跋八部,安稳了好几十年。

    出关的汉子名叫种师道,他的目标,就是新拓跋王拓跋野。老拓跋王拓跋浩,是他师傅彭老怪的目标。兴许往后,也可能是种师道的目标。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种师道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般的场景,商队里的刀客,五百之数。种师道只是其中的一员,种师道要出关西去,自然要寻同行,戈壁沙漠可不是一个人能轻易去走的,所以种师道就成了这个商队招揽的刀客护卫之一。商队东家姓秦,昔日老秦之地,而今姓秦的却并不很多了。

    种师道随意展示了两手武艺,就成了护卫中四个头领之一,这对他来说太过简单了。

    所以种师道身前,就是秦家掌柜秦东。

    秦东已然五十岁了,大概是想着再走一趟之后,也就该收手了,在家安享天伦之乐,所以身边带了一个秦家的后辈,秦伍,也就是秦东的儿子。大概是想把这商队交给后辈继续。

    秦伍也是第一次入大漠,所以秦东慢慢与秦伍分说着:“到了瓜州,才是玉门关啊,而今这里都是拓跋部的势力,出了玉门关之后,往北才到伊州,那里是回鹘人。拓跋部里的商品卖不起价钱,也没有多少我们能带回来卖的东西。到了回鹘人的地盘,方才能赚到一点大钱,若是出了回鹘人的地盘,那就要过高山垭口,那这一趟就发财了。“

    秦伍看面相,不到三十,面色也是极为难看,大概对这出关走商的事情并不乐意,上辈人的艰苦创业,让秦家在秦州早已富甲一方,秦伍已然成了富家子弟,而今老父亲要把事业交到他手里,他这么个富家子弟,那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只是这老爹的话语,也容不得他不听,唯有跟着走这么一趟,以后还走不走,那就另说了。

    所以秦伍回答的话语与老头说的话语完全不是一回事:“爹啊,你说我好歹也是秦州有数的高手,我那青龙帮,在秦州江湖可是数一数二的势力,一年下来也不少赚,虽然比不得你这出关赚得多,但是好歹也养得活家小,我看往后啊,不必再出关了。”

    秦东闻言有些不快,皱眉问了一语:“你是怕死不成?”

    秦伍笑了笑道:“怕死?爹,你可小看人了,就你故事里说的那些沙盗马匪之流,我还当真不放在眼中,我只是觉得这道路实在太难行了,走一趟一年多,实在受罪,何必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出大漠来。”

    秦东摇了摇头,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说道:“我是替人走商起家,秦州渭州、京兆长安,多少商号,为何都信任于我?那是因为我办事牢靠,又肯舍命吃苦,所以才让我管着这个大商队,我秦家不走,何人来走?你那点江湖面子从何而来?没有西北这些商号的抬举,我秦家岂能有今日?舍本逐末之事,我秦家不能做。”

    秦东所言,说的就是秦家如何崛起的,秦东其实本也是个普通江湖汉,为何能崛起?因为秦东年轻的时候一趟一趟走着商道,吃苦肯干,任劳任怨,受人信任,终于成了商队的头领。但是以前的商队,秦东虽然的头领,但也是受雇于人,许多商号联合在一起,出人出马出货物,让秦东带着出关。而今的秦东,更是不同以往,原来不过几家几乎的信任,而今是整个西北商户的信任。

    而今虽然秦东也有了自己的商号,有自己的货物,有了自己的马匹人手,但是这么庞大的商队,护卫就有五百多人,并非都是秦东一家的,而是西北许多商家联合在一起的,自然也要给秦东交一份钱财。

    秦东在这西北的面子也就越发大了起来,秦伍所谓的青龙帮,在秦州势力还真不小,但是这份势力能成,那是因为门门道道里的人,都要给秦东一份面子,也是要给整个西北商户一个面子。西北的商户与江南的商户显然不是一回事,哪家哪户,养的刀客都不少。

    秦东所言舍本逐末,就是这个道理,秦东最大的成功,不是有了自己的商号,也不是儿子有了一个青龙帮,而是西北各家各户对于他的信任。没有了这份信任,那个秦家商号,还有青龙帮,在整个西北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奈何秦伍不是这么想,听得父亲的话语,也只是笑了笑,轻松答了一句:“江湖钱,比这走商的钱,好赚多了。爹啊,你就是老古板,非要在这风沙里走上一两年,赚这份辛苦钱。”

    秦东闻言摇摇头,要说这个儿子,秦东并非真的不满意,至少这个儿子的武艺比他练得好多了,西北汉子对于武艺推崇,显然比江南河北之地要高上不少。西北人彪悍,也不是胡言。

    只是秦东这个儿子,不该有个富家子弟的心态。也是秦东走商在外,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多少言传身教。

    跟着父子二人身后的种师道,也就这么听着两人的对话,似乎在听,似乎又没有在听。陡然却又听得秦伍回头来与他说得一句:“种师道,你说我讲得有没有道理?要说你也是傻,我见你用刀挺熟练的,到我帮中来做个舵主之类,可亏待不了你,若是以后你干得好,升个堂主也不在乎下,如何?”

    种师道闻言,看了看秦东满脸的皱纹,答了一句:“秦掌柜的说得在理。”

    秦伍闻言有些不快,抬手指点一下种师道,说道:“我说你是真傻,练武不走江湖,非要走这几百里不见一个人烟的大漠戈壁,练来何用?好在你武艺只算一般,像我这般的武艺,这一年多走下去,实在浪费了。本想待得我那青龙帮而今也该往京兆长安那边发展一二,也去会一会关中群雄的,非拉着我来大漠,唉!!”

    种师道闻言看了一脸秦伍,答了一句:“大漠沙盗马匪,也不可小觑,为父分忧,也是应该。”

    种师道似乎对这个老掌柜秦东很有几分好感,能起于贫苦低微之人,自然有不同旁人的人格魅力,秦东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一路上对于种师道这样少言寡语的汉子,照顾得极好。所以种师道才愿意帮秦东讲上几句话。

    不想秦伍却是笑道:“沙盗马匪,可不得上关中群雄?也可拿来称道?笑话!”

    秦东听得自己儿子这般不屑的话语,连忙说道:“沙盗马匪,能吃这碗饭的,都不是平常之辈。当真不可小觑,不可得罪了。”

    秦东走这条路几十年,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拓跋的官府、回鹘的官府这些,倒是好打交道,并不会如何为难,该交的税交了,该给的好处给了,一般都不会有事。因为商队从大华带来的,都是那些达官显贵要的东西,不论是丝绸还是瓷器,亦或是其他工艺品,甚至走私一些其他军用制品,都是达官显贵们趋之如骛的东西,所以并不会如何为难商队,不能真把商路断了。

    沙盗马匪就不一样了,他们要的就是利益,杀人越货的事情也有。但是秦东走了几十年,处理这种情况,也很是熟练了,谈判往往都能解决问题,买路财还是要出的,沙盗马匪也是人,也并不愿意真的拼命。这也是为何如今的商队越来越大的原因,刀客护卫就五百之数,大多数沙盗马匪,人数也不一定有这么多。

    甚至许多沙盗马匪,对秦东早已熟悉了,而今许多地方,谈判的流程都能省略了去。隐隐与江湖走镖拜码头是一个道理。

    秦东似乎总觉得自己父亲少了一些年轻人的锐意进取之心,总是过于老成古板,便又答一语:“这大漠之地,几百里不见人烟,沙盗马匪之流,又能有多少队伍?以往爹你总是与人为善,所以如今到哪里都给钱,赚的辛苦钱,还要给人交了路费,何必如此怕事呢?就凭这五百号人马,其中还有我青龙帮百十号精锐,这大漠里的沙盗,有几伙敢来争锋?”

    种师道闻言也看着秦东,便想看看秦东如何分说。

    秦东自然是有分说的:“别看平常一股沙盗,几十上百人,多的也不过二三百号,但是这一路上,多少股?五百号人,又能拼几次?拼命总是要死人的,契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抚恤之银,何尝又不是一笔巨款,能和平而过,何必与人拼命?”

    种师道似乎也受教了,闻言点点头,觉得这个老头当真有智慧。

    却听一语:“那就来个杀一儆百,且看这些沙盗怕不怕死!”

    秦东好似教导得有些不耐烦了,终于开口呵斥道:“你便学着就是,万事听我的,学着做!”

    秦伍见得自己父亲生气了,也不争辩,点头说道:“学着学着,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学着也没用,往后我可真不想走这商道了。”

    再看老头,唯有一脸无奈,叹息说道:“也罢也罢……你不走啊,待得我死了,将来总有人走。”

    边说着,老头还回头来看种师道,似乎对这个寡言少语的种师道极为满意。

    种师道也感受到了老头的眼神,却是避开了,低头看着马蹄之下。

    兴许种师道在秦东看来,也是个吃苦肯干的汉子,少说多做,就是种师道的形象。

    种师道低着头许久,抬头之时,老头的眼神却还在。

    种师道连忙假意拉了拉脸上防风沙的遮面,他大概是受不起这份看重,并不是这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