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六
怀特在矿工镇已经生活了近十年,是镇上硕果仅存的几位老资格。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在伊尔丹矿区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论和谁的关系都处理的非常好的老好人怀特,身上根本不存在哪怕一丁点妖魔化的痕迹——至少在来这前是这样没错。
甚至在于矿工镇落地生根之前,他表面上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初临此地表现出的辛酸、艰苦与颓废,只是他刻意表现给其它人看的幌子,脸上成片浮现的赤红鳞片,也不过是高明的化妆术而已。尽管不针对镇上的任何人,可他在这里定居下来,的确别有用心。
为了监视伊尔丹矿坑。
以及……黑暗公会。
作为直隶于第一使徒的情报员,怀特在骰子屋属于中层,知道不少内幕,其中自然包括伊尔丹矿区的秘密——甚至可以说他正是为此而来。
他可以肯定,他不是第一任被派遣到这里的情报员,也很可能不是唯一一位——在初来乍到之际他手头上就有伊尔丹矿区深处的地形地势图,在图上的很多地方还刻意标注了象征危险的醒目红点——可惜并不完整,在三分之一处戛然而止,他花了近八年的时间才完成了剩下的三分之一,将大致的脉络梳理清楚,至于剩下那部分的空白,他也无能为力。
毕竟……他不是持剑者,更不是荣光者。
面对密密麻麻的食人怪物,哪怕他体魄再惊人武技再高超,也唯有撤退一途——就算他在遭遇危险的第一时间选择了后撤,也为先前的冒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为此,他失去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与……半个鼻子。
但终归是活下来了。
而现在该是它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尽管他曾以为在有生之年他不会有机会见证这一天的到来。
直到狄克大人再一次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确认在这十年中他并没有被遗忘。
他为此所做的工作,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是有意义的。
在这十年间,无论是矿区的警卫,还是矿工镇的同僚,亦或是为了生存在这里讨口饭吃的潜入者他都非常的熟悉,在漫长光阴的浸染之下,在有意识的探查之下,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在矿工镇上不存在他不熟悉的地方——哪怕是伊尔丹矿区的深处,除开那些怪物扎堆的地方,于他而言基本上与后花园无异。
毫无疑问,作为伊尔丹资格最老的矿工之一,他无疑是一名称职的向导。
轻车熟路的带着一行三人穿过更多起象征作用的关卡,手持着煤油灯,在幽深的矿道之中不急不缓的行进着。
现在还很安全。
怀特表现的很是轻松,伊尔丹矿区的表层没有太大的危险,但与之相对的是这里的矿藏早被先行者开采的一干二净,只有少数的幸运儿才能在命运的眷顾之下捡漏成功,在不必深入危险地带的同时,收获一笔可供持家的生活物资。
但随着不断的深入,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肃穆。
伊尔丹地下存在着食人的怪物,即便只是下过几次矿的新手,都不会对这个说法有任何的掉以轻心,而经验丰富的矿工更是对怪物们经常出没的几个区域心知肚明,更别说怀特这样的老资格、活化石——有着十年从业或者说生存经验的老矿工,对矿区深处的地形与生态可谓是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负责任的宣称,不会有人能比他更熟悉、更了解这一片土地。
除了潜藏在洞窟深处的怪物们……以及黑暗公会。
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食人怪物们的行动其实很有规律,它们大部分都集中在少数几个区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的话,不会四处游荡——那些死在它们口下的家伙大部分是些没什么经验的新手,他们在找矿过程中意外的惊扰了这群可怕的怪物,要么沦为口粮,要么在夺路而逃的过程中把它们从本来固定的位置带了出来,让它们在矿道的各个角落如幽灵一般游荡,狩猎着一切还活着的生灵。
如果是不明所以的人,或许会想当然的认为那是它们的巢穴,但对于骰子屋的情报员来说,那一块块被它们占据的区域,可以被简单的看成一个个指向黑暗公会总部所在位置的箭头,只要沿着那些区域一个个打穿过去,就可以一点点剥去这个以神秘立足的地下组织脸上那薄薄的面纱。
可惜……他实力不济。
唯一接近成功的那次,还为此失去一条胳膊、一只眼睛,以及半个鼻子。
然而,这次是不同的。
——这一次,有使徒大人在。
怀特对他的直隶上司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心,他可不认为那些除了数量以外一无是处的怪物能对狄克造成什么威胁。
更何况……跟在大人身后的两人,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尽管没有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但以他身为情报员的素质还是不难看出,那个白白嫩嫩的少年具不具备战力或许还在两可之间,可那名背负着几乎与她一般高的银色双手剑的少女,却是一名实打实的强者,哪怕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凛然的威势也几欲扑面而来——如果不是这里的矿工们习惯性的会在身上带着几件称手家伙,如果不是来之前就已经用布条将大剑缠好,如果不是入口处的警卫对进入者的检查不怎么上心,恐怕他们还没进入伊尔丹就会被拦下。
当然,一切没有如果。
他们已经成功的进入了伊尔丹矿坑,已经成功的潜入了矿区的深处。
剩下唯一的阻碍就是……
那群怪物了!
他突兀的停下脚下的步伐。
——在煤油灯那昏暗的光线下,在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成片成片睁开、亮起,紧随其后的,是掠食者那如山呼如海啸如雷霆一般的的嘶吼。
渴望鲜血,渴望杀戮。
在短暂有如时光停滞的对峙之后,如同一次久违的盛宴,又如同一场迟来的狂欢,在震天嘶吼之后,一道道黑影如同山猿一般从阴暗狭窄的矿道中鱼贯而出,
近三米高的巨大身形在奔跑的过程中始终佝偻着身体,漆黑蓬乱的毛发如同铠甲一般遮蔽全身,长且粗的手臂几乎垂落至地面,看不见脸也不看见脖子,它的脸和身体似乎直接长在了一起,或者说它根本没有头这个概念,围绕着那张足足有大半个身子长的血盆大嘴的眼珠子就这么渗人的密密麻麻长在了身体的“面部”,单就卖相而言,绝对是怪物中的怪物。
但怀特脸上不存在哪怕丝毫的动容,拿着煤油灯的手也没有任何的晃动,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怪物们的临近,等待着那注将降临的命运的到来。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使徒大人并未展现他那无所不能的言灵。
出手的是背负双手大剑的少女。
没有任何言语,亦没有任何征兆,金发碧眸的秀丽女孩拔剑,银白的大剑闪耀着银白的光芒,鲜血的色彩染红了整个世界,她仿佛一个踏足上层舞会的高雅少女一般于生与死的间隙翩翩起舞,翡翠色的眸光中不存在任何的犹疑,也不存在任何的彷徨,清澈的仿佛是一湖清泉,映照着万物的兴盛与消亡。
明明少女的身姿是如此的美丽,可是他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悸。
那是人类对自身无法理解事物自然而然的恐惧,那是人类对某种与人类相近却又拥有非人本质的怪物的本能恐惧。
托起煤油灯的手不住的颤抖,明灭不定的火焰更是将鲜血交织的矿道映衬的恍若地狱——而在那森罗地狱之中,却有天使在翩然起舞,在行云流水的杀戮之中,她是那么的圣洁,那么的美丽。
十个……二十个……还是三十个?
已经沉浸于这幅画卷中的老矿工麻木的注视着一个个食人怪物的倒下,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地下怪物就这么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被成片成片的斩杀,曾经饱食千百人血肉的可怕掠食者就这么倒在血泊之中,生命的色泽一点点从它们猩红的复眼中流逝,然后彻底的失去了光泽。
直到这场战斗——不,是这场屠杀落幕,黑暗的尽头寂静无息,他才不由悚然,向身上未曾沾染任何血渍的杀戮天使投以敬畏的目光。
“予不净者以安息。”
持剑的少女平静的以祷告辞宣告战斗的终结,如湖面一般平静的眸光掠过尸骸遍野的战场,掠过前方幽深而不可知的黑暗,好看的眉头微微颦起,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她再一次的迈开脚步——向更深处。
“还真是场干脆利落的战斗呢。”在身后传来阵阵的鼓掌声,使徒大人那张俊美不似人类的面庞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该说,果然不愧风语者之名吗?”
“大人?”怀特还是第一次看到拥有言灵之力的使徒大人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没什么。”骰子屋实际上的掌控者扬了扬手,“只是有感于那家伙的强劲实力而已——走吧,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相当的距离,可不要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他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看向在这里消磨了十年光阴的情报员,眉头不由微微挑起,随后以毋庸置喙的口吻说道:“接下来的战斗会越来越危险,这种级别的怪物充其量只是开胃小菜,怀特,你的身手在普通人之中虽然还称得上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不要继续前进了,在这里等着我们得胜归来吧。”
“如您所愿。”
沉默了两个呼吸之后,他躬下了身子,目送着两人的远去。
然后移开目光,在幽深空旷的矿道中环视一周之后,他用嘴叼起煤油灯,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纯色水晶,抵在胸前,以冥思的方式与它产生共鸣,读取出事先被储存在其中的信息——在近三分钟的诡异沉寂后,捧在手心中的水晶毫无征兆的化为了最为细小的尘埃,随着吹拂而过的冷风消散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如果这就是您的目的的话,”情报员抬起头,“如您所愿。”
他迈开步子,既没有返回,亦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走在了第三条路上。
他要去接一个人。
或许并不能称作“人”的人。